牟宗三: 道家所贱之「有」
道家「贱有」﹐其所贱之「有」不是有生之物之存在之有﹐而乃是巧偽造作之人為之有。去此人為之有﹐而令万物含生抱扑﹐自适其性﹐正所以尊生。其外形﹑遗制﹑忽防﹑忘体﹐亦是自巧偽造作之「人為之有」上而外之﹐遗之﹐忽之﹐忘之﹐并不是自「存在之有」上而外之止之忽之忘之也。其所贵之「无」﹐正是无此巧偽造作之人為之有而显之「无」也。
依道家﹐严格言之﹐彼似不是客观地否定此形﹑制﹑防﹑礼﹐乃至仁义圣智以及一切体法之「存在」﹐其所否决者乃是「殉」。有形﹐而惟修饰其实形﹐是谓「殉形」。因此而有放浪形骸﹐或「土木形骸」之超旷。有制而惟「文制是从」﹐是谓「殉制」。有仁义﹐而惟奔命於仁义﹐是谓殉仁义。有圣智﹐而惟企慕欣羡於圣智﹐是谓殉圣智。只要一殉於外﹐则一切皆坏。故殉名与殉利﹐其為殉一也。其為「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庄子「駢拇」语)﹐亦一也。其所否决者只是此殉。进一步﹐「绝圣而后圣功全﹐弃仁而后仁德厚」﹐字面上是弃绝「圣智」﹐而其实是弃绝「殉圣智」﹐故不殉而忘之﹐则反能「圣功全」﹐「仁德厚」。此即吾所谓「作用地保持」也。
由此观之﹐道家所注意者﹐是殉不殉的问题﹐而不是仁义礼制本身之客观的存在问题。客观地讨论仁义礼制本身之「是」甚麼﹐存在或不存在﹐应当有或不应当有﹐道家无此兴趣﹐亦根本无此问题﹐或根本未注意此问题。此即道家对於存在问题:生命之存在﹐人文世界之存在﹐甚至宇宙万物之存在﹐取不着之态度﹐即对於「存在」并无一分解之工作﹐经验的或超越的。而只是凌虚以去人為﹔对於存在﹐则是「万物尽然﹐而以是相蕴」。(齐物论语)。
因為对於存在不着﹐故道家本质上函有一种艺术境界。中国之艺术文学之精神大半开自道家﹐正以此故。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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