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將錄”種種及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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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人自古以來好紮堆。一群人紮在一起,難免要論一番張家長李家短,——市井中的家庭婦女如此,飽讀聖賢書的高士(知識分子)們也未能免俗。這是有史可證的:東漢末年,所謂的“清流”就頂喜歡品評一番當世人物,而且還是有組織來幹,他們定期聚會,共論某人長處為何,短處為何,屬第幾流人物。到了崇尚清談的六朝,這種風氣就更濃了。翻開《世說新語》,隨處可見關於人物品評的片斷紀錄。溫嶠是當時士人群落中的明星,自然是“月旦”的常備對象,從統計結果上看,他的成績總是徘徊在第一流和第二流之間;所以每次聽人“月旦”,到了對第一流人物的評論快結束的時候,他總是緊張得不得了,生怕自己挨不上這一撥。鍾嶸的《詩品》將魏晉南朝的詩人們劃為上中下三品,大概也是這種風氣的產物。

  社會風尚如此,小說家言自然要變本加厲的來。打打殺殺的不用說——《說唐》裏就有“第一條好漢李元霸,第二條好漢裴元慶……”的排名,《三國演義》也被人總結出了“一呂二趙三典韋……”云云;就連寫文人的《儒林外史》也要在篇尾借皇帝特詔來給書中角色排個座,寫女人的《紅樓夢》也對女孩兒們分了個“金陵十二釵”之“正冊”、“副冊”、“又副冊”。當然,要論影響最大、流傳最廣、體系最完備、排名最科學,恐怕不能不數《水滸傳》中的梁山一百單八將。

  林林總總的“點將錄”,就是由之而來的。

  所謂“點將錄”,就是將品評的對象逐一比擬為《水滸傳》中的一百單八將(有的要添上兩三個一百單八將之外的水滸人物如教頭王進、鐵棒欒廷玉、黃面佛黃文燁)的評點彙錄。這種品評方式好處是:第一,由於《水滸傳》人物形象的各具特色,你只要看一看被品評對象對應的角色,你就能改瞭解其在這一群人裏的地位、作用和其為人處事(或專業上的)的風格;第二,這種成系列的人物點評,不僅是若干對個人評論的簡單彙集,而且可以系統地反映某一群體的整體活動情況。《水滸》故事既為人們所喜聞樂見,這種“點將錄”自然也是妙趣橫生的。然而,最早的“點將錄”——《東林點將錄》,卻讓人笑不出來。

  一、《東林點將錄》

  《東林點將錄》,舊傳為王紹徽所作。王紹徽為明朝權閹“九千歲”魏忠賢乾兒子,官任吏部尚書,進退一官員必聽命於他幹老子,時人送他一個“王媳婦”的綽號。至於他寫《東林點將錄》一事,《明史》記載:“紹徽在萬歷朝素以排擠東林為其黨所推,故忠賢首用居要地,俾除異己。紹徽乃仿《水滸傳》,編東林一百零八人為《點將錄》,獻之忠賢,按名黜汰。”據明末人的筆記所載,“忠賢閱其書,歎曰:‘王尚書嫵媚如閨人,筆挾風霜乃爾,真吾家之珍也。’”(《遣愁集》)

  《東林點將錄》中以南京戶部尚書李三才為開山元帥托塔天王,大學士葉向高為天魁星呼保義,吏部尚書趙南星為天罡星玉麒麟,右諭德繆昌期為天機星智多星,左都禦史高攀龍為天閑星入雲龍。此外的知名人物還有天勇星大刀手楊漣、天雄星豹子頭左光鬥、天殺星黑旋風魏大中、天巧星浪子錢謙益等。這些黑名單上的人除了少數見勢不妙及早抽身之外,都被閹黨逐個懲罰了,或徙職,或流放,而像楊漣、左光鬥這樣的骨幹分子,更遭下獄慘死之禍。

  關於《東林點將錄》的作者,還有兩種說法:一說為明萬曆進士浙江歸安人韓敬——見現存的光緒丁未九月長沙葉氏宋體字刊本《東林點將錄》;另一說為閹黨、後為南明權奸的阮大鋮,此說見於《樵史演義》。不論作者為誰,作為黑名單的《東林點將錄》是很好的實現了它的功能的。而此書還有一個原作者意想不到的副作用,那就是讓人們發現了這種“點將錄”體裁在人物系列評點方面的優越性。此後,就有人自覺地運用這種形式來進行人物(主要是詩壇人物)評點了。

  二、舒位和《乾嘉詩壇點將錄》

  舒位,字立人,小字犀禪,號鐵雲,《乾嘉詩壇點將錄》序者署名玉爐三澗雪山房,實則是他又一個別號。他在乾隆年中過舉人,做過州縣之類的小官,但是總的來說,政治上沒有太大的出息。他的主要成就,在於文學創作和研究,著有《瓶水齋集》、《湘靈館雜鈔》。他精通音樂和戲曲,寫了《瓶笙館修簫譜》一折雜劇四種並在當時上演過。而他最主要的文學成就,在於詩歌。在乾隆嘉慶年間的詩壇上,沈德潛標舉“格調”,袁枚倡言“性靈”,一時作手,十九為二家籠罩;而舒位能夠以奇肆之氣,於二家外自成面目,橫絕一世,時人推為巨擘。龔自珍《己亥雜詩》第一百一十四首合贊他與彭兆蓀(小謨觴館)道:“詩人瓶水與謨觴,鬱怒清深兩擅場。如此高才勝高第,頭銜追贈薄三唐”;並在自注中論道:“郁怒橫逸,舒鐵雲瓶水齋之詩也。”

  關於《乾嘉詩壇點將錄》的來歷,據云是舒位和陳文述(雲伯)以及二三名士,酒余飯後,遊戲三昧,閒談當時詩壇人物而成的。其中以沈德潛為托塔天王,袁枚為及時雨,畢沅為玉麒麟,錢載為智多星,蔣士銓為大刀,趙翼為霹靂火……此外當時詩壇名家如洪亮吉、黃景仁、阮元、張問陶等人也各有其位。點評的結果傳出去,知者無不絕倒,以為畢肖。後來舒位為評點的人物配上贊(可能還對排位做了一些訂正),並作了序,指出了這一遊戲之作在文學批評上的嚴肅意義:

  “夫筆陣千人,必謀元帥;詩城五字,厥有偏師。故登壇而選將才,亦修史而列人表……文章千古,玉帛萬重,蓋唯善將將者,始可與言詩矣。”

  對同時代的詩人進行評點與排名,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然而我們三百年後來看《乾嘉詩壇點將錄》,亦不能不訝服於其公正與準確。這一方面是由於舒位在詩歌上的卓絕見識,另一方面也是由於他的評論態度:“或蓋棺而論定,或盍簪而弗疑,或廉藺之無猜,或尹邢之不避。”(《乾嘉詩壇點將錄序》)

  在人物的編排上,他並沒有完全按照《水滸傳》第七十回的座次安排,而是根據被評點人物的特徵作了一些調整。例如,撲天雕在《水滸》中是掌管錢糧頭領,在《乾嘉點將錄》中撲天雕楊芳燦被列入馬軍正頭領,只保留了一個小旋風阮元為掌管詩壇錢糧頭領。又比如,將黑旋風王曇單獨列為步軍衝鋒挑戰正頭領,將混江龍姚鼐單獨列為水軍總頭領,將紫髯伯翁方綱列為相士頭領(紫髯伯在《水滸》中是獸醫)。他還根據詩壇的宗派與源流,將一些詩人們分列為“登雲山舊頭領”、“清風山舊頭領”等。此外,為免“有傷忠厚”,對於梁山上形象不怎麼高大的四位軍中走報機密頭領(鐵叫子,鼓上蚤,金毛犬,白日鼠)他乾脆付諸闕如,這一做法,在一定程度上為後世各家“點將錄”所襲用。

  讚語是《乾嘉點將錄》的一大特色。這些讚語,或獨贊,或合贊,多則數十字,少則六字八字,既說明了被點評者的特徵,又考慮了《水滸》相應人物的性格與遭遇,精闢而有韻味。例如對花和尚洪亮吉的贊:“好個莽和尚,忽現菩薩相,六十二斤鐵禪杖”;對行者黃景仁的贊:“殺人者,打虎武松也”;對青面獸張問陶的贊:“殿前制使,將門子弟,可惜寶刀,用殺牛二”;對急先鋒全祖望的贊:“長槍大戟,震動一切”,無不意味深長,會心之餘,令人叫絕。

  特別值得一說的是,舒位在《乾嘉點將錄》中將自己評為沒羽箭(自己評自己,在其他的幾部點將錄中是沒有的),並贊道:“棄爾弓,折爾矢,高固王翦有如此。似我者拙,學我者死,一朝擊走十五子。”征諸詩史,洵為的論。如此自知而又自信,實在是叫人好生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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