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在社交网络的时代,似乎每个人都背上了一种沉重的知识负担。从宇宙黑洞到下水道规划,分门别类的真假知识,悉皆触手可得。相应地,我们最好什么都懂,但只要一点点就好。对此,我们最容易受到的诱惑是:只需要现成的结论。可是作为后来人,我们始终暴露在一种“历史的剧透”之中,学校教给我们的历史常识,那种简单包含时间、地点、人物、事件的历史四件套,这时反倒可能成为阻碍我们深入历史情境的硬壳,比如凭借九一八事变、南京大屠杀、十四年抗战这几个知识点,我们在谈资上就足够得到事实的满足和道德评判的满足了。
一,我们为什么要费尽心力来探究“近代日本人如何看中国”呢?尤其是在这门课程中,与其说它提供了什么确切的答案,毋宁说,更有价值的倒是它提出了一整个的问题群。况且,关于日本,难道我们不是已经说得太多了吗?一个可供辩护的答案似乎是,它既被说得太多(无数的文章),又被说出得太少(无数的重复)。
事实上,围绕“近代日本人如何看中国”这一主题,由12位作家学者提供的这份精选书单,不仅包括游记、传记、回忆录、学术专著等多种体裁,更是横跨政治、历史、社会、文学、艺术等多个领域,涵盖了中日近百年互动的历史,某种意义上,这可能是国内首次尝试就这个主题在做认真、系统的梳理。在今天闹哄哄的知识环境中,这一主题或许算不上时髦,却也不适宜被草草打发进博物馆,相反,真正重要的是,它至今仍与我们时下、乃至未来的处境息息相关。
譬如,我们从课程中可以了解:一个暴发户式快速崛起的帝国,为何同样快速地走向疯狂?一代最杰出的头脑,又为何不可避免地纷纷毁于国家意志的齿轮?先来说说后一个问题,这也是这门课程给我刻下的最深的记忆。直观地说,它首先为我们描摹了一幅近代日本的知识分子群像,其中包括启蒙思想家福泽谕吉,东洋史学巨擘内藤湖南,军国主义知识分子德富苏峰,小说家芥川龙之介、谷崎润一郎,内阁首相智囊、记者松本重治,革命浪人宫崎滔天,评论家橘朴等等,不夸张地说,这里几乎囊括了那个时代日本最杰出的头脑。
在对中国的观察和理解中,我们首先惊讶于他们的学识与洞见。像内藤湖南、德富苏峰、芥川龙之介等人,不仅对中国文化有着很深的感情,而且可以自如地写作汉诗,能与当时中国一流的学者从容地用文言文笔谈;他们对中华文化的理解之深,远胜大多数中国人;他们对中国的观察往往有着惊人的洞见,他们所做的很多预言,在后来的历史中都一一应验成真。
奇怪的是,他们最后又都成了那摸象的盲人,在触到中国的局部真实时,却一致地对那巨大的整体事实选择性失明。譬如,在黑格尔的紧箍咒下,他们更多地将中国视为“停滞的帝国”,以致于看不到中国现实动态中所蕴含的新生力量;又比如,日本早已在中国投入了几百万的兵力,却还坚持这不是战争,只是“支那事变”;他们还发明出“大日本膨胀论”“日本文化中心论”“和平运动”“王道乐土”等各种话术,有意识无意识地借以粉饰侵略战争……正是这种盲目,让我想起作家张承志所说的那句话:知识界的轨迹,在结局处往往使人不屑一顾。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它也可以称之为一部近代日本知识分子的黑历史。
对此,日本思想家野村浩一有个总结式的判断:“近代日本的历史,是对中国认识失败的历史”。而历史的恶果从播种到上桌,却会耗尽一代人一生的时间。这不只是阿伦特所谓的“平庸的恶”,同时也指向一个更古老可能也更古典的困惑:“我看见这一代最杰出的头脑毁于疯狂”。那么,怎么理解他们身上这种知性的不诚实,以及横亘在个人层面的智慧与公共层面的愚蠢之间的这道鸿沟呢?
二,1941年12月,日本思想家竹内好在《大东亚战争与吾等的决意》一文中写道:“我们对于支那事变有着完全不同的感情,我们为疑惑所苦……残酷的现实无视我们这些中国研究者的存在,我们遂开始怀疑自身。我们太无力了。当现实逼到我们面前,强迫我们认同的时候,我们退缩了,枯竭了。”于是,对“支那事变”进行道义上的苛责,在竹内好那里变成了“女里女气的感伤”,“支那事变作为一个牺牲不再是无法忍受的事情”。最终,“我们在双重否定之后,把自己置于正确的位置之上”。
而这个“正确的位置”,事实上就是最终汇入国家意志的大合唱。当然,这其中也有差别,善变如德富苏峰者,从主张中日友好到积极鼓吹战争,转身姿态不仅轻便而且不失灵巧;而大多数稍拙于应变者,则不得不笼罩在苦闷、怀疑的暗云之中,被一种矛盾的撕裂感所折磨。在当时整齐划一的舆论气候和知识氛围中,怀疑者转眼就成了落伍者,个体既无力撼动“国家意志”这个庞然大物,就只好被痛苦地卷进它的齿轮,最后统合于责任暧昧的天皇制。这一过程,事实上也勾勒了日本知识分子夹在历史大潮中的一份心灵草图。因着这份草图,我们在这门课程中触到的,就不再是一份死魂灵的历史名单,而是得以体验那个时代一个个矛盾挣扎的鲜活生命。
如今回过头来看,我们当然可以认为,这些生命更多地沦为了日本国家意志的消耗品。自明治维新以来,近代日本的崛起堪称是暴发户式的,不仅迅猛、突进,而且不无疯狂,富于自我毁灭性。日本在甲午战争、日俄战争和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的一连串胜利,像一剂剂强心针,培养并激化了日本人的“民族优越感”。而在这背后,一个若隐若现的真实信条是:强权即公理,恰如1880年代日本一首流行歌曲所唱的那样:“国家之间有法则,这是真的,但当时机来临,请记住,弱肉强食”。
驶于快车道上的日本,在一种亢奋的情绪之中高歌猛进:“日本的军备世界第一”“日本的纺织业世界第一”“日本的医学世界第一”“日本的中国学世界第一”“日本的民族性在世界上最优秀”……在这种国家大合唱中,一切异质的声音都会被作为噪音消除,国家意志代替人们思考、抉择和行动,甚至声称代替人们承担责任。在这个过程中,事实证明,不仅人们的肉体会被召用,就连思想、情感、精神、道德等等也都可能随时被征调,这些力量直到侵华战争和太平洋战争才被透支殆尽。
三,而在这一路高歌猛进的国家行军中,日本其实一直在中国和西方之间不断调校自己的位置。但与认知中国的失败同步,这种调校也充满了矛盾和紊乱。它就像《伊索寓言》里那只蝙蝠的变体:面对中国,它是学习欧洲的优等生,并因此自居亚洲领导者,而面对西方,它又以亚洲代表的面目出现,以此和西方列强争夺世界霸权。似乎弄不清这里面有多少是在揣着明白装糊涂,又有多少是在揣着糊涂装明白,可是只要这种国家意志的大合唱不停歇,日本对中国认知的失败,就无法被纠正,而其在世界中的自我定位,自然也就愈发趋于疯狂。
综观整个近代史,日本政界、知识界的这些精英们,在看待中国时,不管是将中国视为劣等民族,还是将中国视为文化宝库,或者将中国视为同文同种,或者将中国视为天然猎物,不管是想要保全中国,还是要瓜分中国,不管是想让日本脱离亚洲,还是想靠日本复兴亚洲,其共通之处在于,他们都把日本视为新的东亚秩序维护者,不仅有责任扶助中国对抗西方侵略者,一旦中国无能,他们就不妨为了“亚洲共荣”霸占中国。换言之,在国家意志的狂热中,日本一步步走向侵略中国,实是避无可避,而其最后在成为世界第一的妄念中,进而对美宣战,亦是势所必然。
“近代日本人如何看中国”这个选题,从策划伊始到今天节目上线,已经足足五个来月了,这是大家编辑部没有想到的,也是参与节目的十来位作者们没有想到的。我们不好自夸这是细活,但慢工倒是实打实的,其间Pass掉的各种想法和尝试,即使没有上百,大概也有好几打了。作为课程的参与者,从近代日本形成中国认识观的第一人福泽谕吉,一路跟随到横跨明治、大正、昭和三个时代的最终选手橘朴,回溯他们在历史大潮下的知与行,进而一层层透析近代中日关系背后的历史逻辑和思想渊源,确是一次颠簸而充实的旅途,仿佛我们也曾和他们一起置身于历史之中,一起相陪着困惑、挣扎与叹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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