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首发于纳兰云斋，原创古风故事号，侵权必究，作者：隔花人。
1
夜幕降临，街坊百姓们都点起油灯，关起门过日子，只有京城有名的“销金窟”醉红楼热闹非凡。
雪月姑娘是醉红楼近年的头牌，端的是花容月貌，清冷出尘。她穿着一身银线织就的月华裙，洁白的缎面随着她的走动而泛出粼粼波光。
她的一曲《阳春白雪》，赢得了满堂喝彩。客人争先恐后地把赏金扔进银盘，只期望美人能抬眸望自己一眼。
桑妈妈在台下看着这番景象，扇子遮着的嘴角一直翘着没下来过。她对自家花魁娘子从来信心十足，不过接下来的买卖，她也绝不会吃亏。
五日前，一个神秘的姑娘找上了门，以一千两白银自卖自身，但口气可不小，非要和醉红楼的头牌一较高下。
桑妈妈是生意人，见姑娘姿容绝佳，甚于平日所见，就答应了她。这几日桑妈妈广发请帖，邀请宾客上门，让大家都对这位新人满是好奇。
“要我说，什么美人都比不上雪月姑娘，她以前是名门闺秀，知书达礼，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岂是野路子的乡下姑娘可比？”
张公子是雪月的忠实追随者，在她身上砸钱无数，自然不喜有人抢了雪月的风头。
“别呀，张兄。山珍海味是好，偶尔尝尝野味也不错，是不是？”王公子用折扇敲了敲手心，笑眯眯地说，“不妨再等等看？”
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之下，楼里的烛火倏地灭了。
一缕悠长的笛声缓缓响起，醉红楼内一片漆黑，反而是楼外的荷花池亮起了莹莹烛光。
池水里的一盏盏荷花灯，照亮了岸边坐着吹笛的紫衣姑娘。她纤长的双腿隐在水下，看不真切，留仙裙的裙摆如花一般在草地上展开。
美人明眸皓齿，眼底有一抹明显的紫意。发现宾客越来越多，她挑眉一笑，换过了曲子来吹，笛声愈加缠绵悱恻。烛光掩映之间，女子既美且媚，如同夜色里的一颗明珠。
“诸位，这就是咱们醉红楼新来的娇客，名唤赏心。老爷们觉得如何呀？”桑妈妈看气氛不错，终于开口正式介绍。
“好！好！此女只应天上有啊！”
赞赏声不绝于耳。
正统美人自然风姿卓绝，但是令人捉摸不透的女子若即若离，更容易勾起公子哥们追逐的好胜心。
“我出五十两白银！”
“我来我来，一百两！”
出价一路飙升，直到一个小厮模样的人傲慢地出现，为他家主人叫了五十两黄金一夜的高价，这才让其他人不情不愿地退去。
2
精致的雅间里，熏香袅袅。
赏心在香炉里加了点料，又提前服了解药，只等“猎物”上门。
这“猎物”就是喊价五十两黄金的秦公子，也是如今权倾朝野的秦太师的义子。
此人为虎作伥，却精明异常，只除了“喜好美色”这个弱点。
秦太师生辰临近，他的爪牙们在各地收集金银财宝，搜刮民脂民膏。有人出高价请江湖上的合欢宗出手，要拿到秦太师义子身上的路线图——四月初六，生辰纲将随这条水路送进京城。
合欢宗盛产两样东西，一是秘药，二是美人。作为合欢宗大弟子的赏心，自告奋勇接了这单，在醉红楼设了一局，轻松引得鱼儿上钩。
赏心一脸嫌弃地在秦公子身上翻翻找找，果然在内袋找到了想要的东西。她撇撇嘴，踹了秦公子几脚，快速把路线图拓印了一份，又原样放了回去。
在熏香的作用下，秦公子只会做一个与心中美人共赴巫山云雨的梦，什么都不会发现。
“嗒、嗒。”明明已经关好的窗户，不知怎么地，木栓被打开了。窗扉随着风发出响动，让赏心心底涌起了不祥的预感。
她警惕地移到窗边，刚拔下发间的紫玉芙蓉簪在手，就与跃进房内的男子直接撞了个正着。
这人穿着一身夜行衣，黑色面巾盖着脸，只露出一双狐狸似的眼睛。
他定定地看了赏心一瞬，忽而扬起嘴角，“姑娘，你的任务已经完成，该回去了。”
赏心只觉身子被定住，一股远高于她的威压袭来，她的身子软软倒了下去，簪子也掉在了地上。
男子及时扶住了她，没让她直接摔倒。
赏心昏过去之前，只听见他的一句笑语：“合欢宗竟有这样的女弟子，胖乎乎的，倒也十分可爱。”
3
“这个杀千刀的男人！”
赏心醒来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宗门，好好地躺在熟悉的床上。她腾地坐了起来，想到了昏倒的丢人事儿，愤愤地捶了一下床。
师父告诉她，她在醉红楼做得很好，宗门此次大赚了一笔，让她这段时间好好休息。
不过，赏心却不服气。很明显，那个藏头露尾的男人就是向合欢宗出价的人，阴险狡诈，哼！
赏心捏了捏自己肉肉的胳膊和腿，说不清是为了什么而恼怒——或许，是因为他看破了她的伪装，让她的信心产生动摇。
江湖美人应该是什么样的？至少应该身段袅娜，眉眼风流，哪里会是一个胖子呢？
但是赏心没有办法。她是合欢宗的大弟子，是师妹们的榜样，是师父的骄傲。自从十二岁的赏心意识到，自己发育之后再也瘦不下来，便一日只吃一餐，还用缎带束住多余的肉，然而什么用都没有。
后来，她变着法子苦修媚术，成为合欢宗眼功最强的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宗门上下都不知道赏心其实是个胖姑娘。如今十六岁的赏心把眼功当作护身符，被她注视过的人只会记住一个绝代佳人，却发现不了她的真面目。
时间一久，赏心都忘记了自己真实的模样，仿佛长久穿着华丽的衣裳，就再难褪下来了。
可是如今，有人看破了她的眼功，她生气之余，又有些害怕。
纸终究包不住火，这男人已经发现自己压根就是个胖丫头，“江湖美人”徒有虚名……他会不会把这事宣扬出去？
赏心下定决心，在四月初六，再去会会那个人。
4
在京津渡口，夜间停泊的船只众多，却有一艘极不起眼的船，吃水很深。
打扮低调的赏心立在隐蔽处，静静等待。不一会儿，她就看到一批黑衣高手，悄悄潜到了船上。
来了！赏心精神一振，闪身到了近处。
那个狐狸眼男人带着一队人，悄无声息地把看守生辰纲的人逐个击破。不过对方也不是吃素的，有一个机敏的守卫倒下之前，吹响了哨声。
火光乍现，双方混战了起来。
赏心皱起眉头，撇去她自个儿的事不谈，秦太师不得民心，劫富济贫她是乐见的。别看现在狐狸眼男人占了上风，等会儿对方增援一到，转移生辰纲就不容易了。
“小心！”正想着，赏心看到一支冷箭径直往狐狸眼男人射去，她连忙扑了过去。
冷箭擦着她的手臂而过，划破了肌肤。男子本来站在船舷上总揽全局，被她撞得一晃，两人双双掉进了水里。
血水晕染开来，伤口又被冰凉的河水浸透，赏心疼得一颤。男子盯了她半晌，随即展开有力的臂膀，勾着她一起游到了岸边。
他想了想，把脸上的面巾摘下来，给她流血的手臂打了个结。
“我叫盛良辰，多谢姑娘相助。”
借着月光，赏心看清了他的脸，几乎连呼吸都被攫取了。
这是怎样的一张脸呀，简直是“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比合欢宗所有姐妹都要美上三分。
这时她才想起自己还在他的怀里，一股无力的自卑感涌了上来，她挣扎着要让开。
盛良辰轻咳一声，放开了揽着她腰身的手——其实手感软乎乎的，比想象中舒服得多。只是这想法过于轻浮，他不会说出口。
他望向船上的情况，手下已经顺利拿下三分之二的生辰纲，送上了三只提前备好的小船。
再缠斗下去，人手恐有损伤。盛良辰大手一挥，手下立刻训练有素地驾船离去，很快就熄灭火把，在河上不见踪影。
原本载着生辰纲的大船乱作一团，此处确非久留之地。
“抱歉了，我得再冒犯姑娘一会儿。”
盛良辰不由分说，把受伤的赏心再次抱起来，跃进了岸边接应的马车。车夫扬起长鞭，驾车回到了京城一处秘密的宅院。
5
赏心在侍女的搀扶下，去洗澡换了一身衣服。盛良辰见她回来，给她倒了一碗姜茶。
“赏心姑娘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你还记得我？”
“那日在醉红楼，我全程在暗处观察你，自然记得。”
盛良辰白日里是年轻的户部侍郎，晚上则是小皇帝的心腹，一心想要协助皇权，削弱奸臣的力量。
为了不动用朝中人手，引起秦太师的怀疑，他特意委托江湖门派去偷路线图，没想到碰上了一个这么有趣的姑娘。
她在池边吹笛的模样，深深地印入了他的脑海。
胖又如何？瘦又如何？天下美人何其多，她们的自信，来自于老天爷赏饭吃的美貌。然而赏心的一颦一笑，源于她对自身能力的自信。
就是这一点，让他深深记住了她。
不过，赏心并不知道这些。她绞着手指——自己在盛良辰面前，只是一个平凡的胖姑娘罢了。
“你是第一个看破我眼功的人，知道我并不是什么江湖美人……我担心，你会告诉别人。”
盛良辰哑然失笑。
“如果你的师父和师妹知道你真实的样子，她们会把你赶出合欢宗吗？”
赏心坚定地摇了摇头：“我跟合欢宗姐妹相依为命，一同长大，她们会同情我，不会嫌弃我。而且，我有本事，能为宗门带来好处。”
“既然你不怕她们知道，我也不会说出去，你还怕什么？”
盛良辰看着她低垂的眉眼，忍不住又道：“更重要的是，你不难看。明天别用眼功，跟我一起出门逛逛，好不好？就当我答谢你今晚伸出援手吧。”
赏心一点都不丑，她只是太焦虑了——为容貌，为身材，天天都在假扮不存在的“美人”。
但是她真的不美吗？圆脸的她就像一个“大阿福”娃娃，一看就是长辈最喜欢的有福气的样子。
如果赏心胖得过分，盛良辰会劝她找郎中看看病。但她只是胖了点，肉多了点，本朝以瘦为美，这不是她的错。
更何况，她修炼眼功，可以明丽活泼，又可以风情万种，还有一颗行侠仗义的心。
盛良辰觉得，她比自己认识的那些空有躯壳的美人，要好太多太多。
6
第二日，赏心果然乖乖听话。她那一双眼睛如同点墨，黑漆漆的，并无半分紫意。
盛良辰知道，这是赏心不用眼功的模样。她走到哪里，别人看到的都是真实的她。
他带着赏心去了集市，炸焦圈、拌毛肚、炒肝儿、炸咯吱……这些早点被一一端上桌，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引得赏心咽了咽口水。
她拿起筷子，又有点犹豫——已经很久没吃这些炸物和肉食了，也不明白盛良辰带她来这里干什么。
“闻着不香吗？”盛良辰挑眉看她。
“香啊。”赏心拼命点头。
“那就是，不放心我？”盛良辰把筷子放下，双手交叠在桌上，收敛了多余的神色。
“……是啊。”赏心说，“实话实说，我看不懂你。”
合欢宗的弟子最能察言观色、揣度人心。只有盛良辰，让赏心第一次碰了壁。平白无故的关心，总是让人惴惴不安的。
“噗嗤。”盛良辰掌不住，笑出了声。他从怀里摸出了一支通体晶莹的紫玉芙蓉簪，簪子已经被摩挲得圆润光滑，透着温润的光芒。
赏心一眼就认出来，那是在醉红楼丢了的簪子。
她可是最懂风月的人，男子小心珍藏着一个姑娘的饰物，这背后的意思不言而喻。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在醉红楼的惊鸿一瞥，我已经入了心。”盛良辰眸光诚挚。
“但是，前一句是‘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我并不是窈窕淑女。”
“你是合欢宗最出色的弟子，笛声绕梁三日不绝，媚术眼功无出其右。我若说喜欢你，而且是未曾伪装的你，赏心，你可敢信？”盛良辰收起了赏心的紫玉芙蓉簪，摘下了自己手上的羊脂玉扳指，递到了她的眼前。
他的眼里光华流转，像是黑夜里璀璨的星辰，在发出无声的邀请。
“敢，为什么不敢？”赏心顿时感到被踩了尾巴，伸手握住了那枚扳指，藏进了口袋。
“那吃不吃？”
“吃，为什么不吃？”就当盛良辰是冤大头，她白吃一顿也是赚的。对于合欢宗弟子来说，男人拜倒在自己的石榴裙下，委实不是什么稀奇事儿——哪怕她算不上窈窕淑女，也是一样！
再说，闻着可真香啊，她真是好久没吃这么香、这么脆的东西了。
7
就在赏心放下顾虑，开怀大吃的时候，盛良辰也在悄悄地观察她。
长年在合欢宗养成了习惯，赏心的仪态是一等一的好。就算她坐在路边摊，拿着筷子吃着普通吃食，那副脊背挺直的模样，也分明是偶然流落民间的贵族气派。
只不过她鼓起来的肉嘟嘟的腮帮子，破坏了那点不食人间烟火的渺然，倒是愈发可爱起来。
盛良辰心里越看越喜欢，便招呼起店小二：“蒸饺再来一份。等等，蒜末和醋汁也倒上一碟来。”
他这个日日沉沦于朝堂勾心斗角，只把吃饭当作任务的人，也难得因了赏心的吃相，而有了大快朵颐的渴望。
如果他以后能天天和她一起吃饭，生活是不是都会温暖几分？
盛良辰思绪越飘越远，忽而满足地笑弯了眼。
饭毕，赏心在盛良辰的带领下，沿着集市逛了几圈。
倒也没有多少人特意关注她的身材、长相如何，这让赏心松了一口气。她知道自己不是胖得离谱，但她总是不满意，总是怕。
盛良辰的出现，既打破了她对虚假美貌的信心，又重新把她从泥潭拉了出来——之前被他识破的难堪早就淡了，现在，她对他更多的是感激。
“这样的日子也不错吧？”盛良辰察觉到赏心的雀跃，转头问她。
“自由了许多，我很多年没有试过，就这样上街了。谢谢你。”
“不，不是你要谢我，是我要谢你。劫走的那批生辰纲，已经沿着运河送往中原三郡了。遭受水患的百姓，都会感激你的帮助。”盛良辰说。
“那就好。我做事只求无愧于心。”生辰纲的事情落下了帷幕，虽然自己受了一点小伤，但结果还是好的。
想通了刚刚盛良辰“你敢不敢信”的激将法，赏心坦然了，默默握紧口袋里的那枚羊脂玉扳指，心中已经转过了许多弯。
8
回宗门的路上，放下心里包袱的赏心突然想起一事，仰头问盛良辰：“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你也会合欢宗的眼功，而且比我强那么多？”
赏心终于记起来，自己本是要找盛良辰算账的。
盛良辰握拳轻咳了一声，跟赏心讲了一个故事。
合欢宗的历史并不悠久，至今也就经历了三代。
开山立派的第一任掌门其实是两位女子，一位是炼药大师药心，另一位则是独擅眼功的媚心。
她们最初的想法，就是收留那些被遗弃的可怜女童，让她们能够学得谋生的手段，不必依赖任何人而活。
可惜后来，药心青春不再，年华逝去，一朝被相恋多年的男子抛弃，从此内心发生了变化。愤怒的药心认为，世间男子只爱美人，美貌才是女子赖以生存的根本——只要有美丽的皮囊，加上秘药和眼功，一切都会手到擒来。
而媚心不认可这条道路，半途离开了合欢宗。她一生仅收一个弟子，只为把眼功倾囊相授，并且要求弟子立下誓言，绝不把一身本领用作歧途。
于是，三代单传下来，到了盛良辰这里，他自然有着远远超过合欢宗众人的眼功，包括赏心。
“现在的合欢宗鱼龙混杂，有的姑娘为了赚取钱财，有的姑娘当了采花女贼，只有你——”盛良辰脸上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守住了本心，这很好。”
“你真的很好。”盛良辰驻足看向她，又强调了一遍，“喜欢你，我是真心的。”
这下，赏心也停下了脚步。不是没有男子向她表露心意，但只有盛良辰，向“真实的她”表达爱慕。
人生中，能有多少机会，遇到这样一个不在乎她的外在，只欣赏她灵魂的男子呢？
赏心想了想，忽然狡黠地笑起来，明媚如初见的时候：“要我答应你，可没这么容易。要不然，我跟你一起劫富济贫，匡扶正义，先做一对驰骋江湖的雌雄大盗吧！”
“好。”
盛良辰微微一笑，伸出大手，包住她软乎乎的小手，如同一纸无声的盟约。
既赏真心，便是良辰，正待此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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