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品“始皇之死”这出折子戏——于和伟在《楚汉传奇》中演出秦始皇赏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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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细细品嚼“始皇之死”这出折子戏——

  于和伟在《楚汉传奇》中演出秦始皇之赏析

  文/荞麦花开

  《楚汉传奇》剧之开篇,以简要笔墨介绍背景,不过文辞不够古朴典雅,《舌尖上的中国》旁白声也让人有点出戏。短短一场血肉横飞的战争戏“项燕之死”,残酷壮烈,有大剧的范儿。用此开头,甚好。始皇帝仪仗大赞,以前的仪仗包括一些大的电影里的都弱爆了。

  始皇帝的第一个镜头,是东巡车里批阅奏章。这个实际上类似于《康熙王朝》中康熙北巡盛京车里手不释卷。——康熙几乎是中国历代帝王中最博学的一位,故而演员陈道明的处理是冰天雪地的车里还手不释卷,即便把姚启圣弄到车里呆着陪他,也是扔给他一本书,自己还是看自己的书。君臣同坐一车而各看各书,也只有康熙和姚启圣这俩书虫了吧。而秦始皇,除了为人熟知的暴君一面,实际上还有也许不大为人所知的勤政一面。《史记 秦始皇本纪》:“天下之事无大小皆决于上,上至以衡石量书,日夜有呈,不中呈不得休息。”当然这勤政的另一面实际上就是抓权、不信任臣下。秦始皇东巡车上还在批奏章,于和伟以此开篇(我感觉这个是如同该剧中陈道明以飘下来的头发丝、嘴里时时嚼着吐出的青枣儿、跟着搂着的土狗等作道具一样,必定是演员自己的手眼,高希希是弄不出来这个的),厉害啊。

  始皇帝心思阴郁、愁容覆面。他跟赵高说,在车上晃晃悠悠才睡得着,不知于和伟在设计这点的时候有没参考林彪在吉普车上颠簸才能睡着觉这则史料。

  看秦这条线当然看的就是于和伟。除此而外实在惨不忍睹。史实错误不断,高希希还引“细节是历史的表情”这句名言夸自己这个剧,简直是自己打自己脸。简单提几条:

  (1)字幕把战国七雄之“魏”写为“卫”。

  (2)赵高和李斯在一边谈皇帝的事儿,赵高说“陛下”怎么样怎么样,错了,“陛下”是第二人称,当着皇帝的面尊称皇帝为“陛下”,在一边没这么说的。

  (3)又把赵高演成了雌声的阉人……泪。东汉之前宦官并非都是阉人!何况《史记》明文记载人赵高还有女儿女婿啊!

  (4)更杯具的是晨曦公主“不就是一太监吗?”尼玛东汉以后宦官(负责皇家事务的内官)才专用阉人,至于宦官称监(大监、内监、太监等)是唐以后事,太监之名起自辽朝,以后还只能是宦官首领有资格称太监,小宦官还没资格称太监。比如明内廷有十二监,主官均称太监,由阉人担任,主官以下宦官,则无太监之名。而如我们今天所习称的、宦官与太监混一共称,是清代才有的事了。

  (5)胡亥打趣侄女儿晨曦公主,“招章邯将军当个驸马吧。”尼玛驸马最早是官职啊,驸马都尉于汉武帝时才设置,由于是皇帝近侍,起初多由宗室外戚公侯子弟担任,魏晋之后才多由帝婿担任,效半子之劳,这才渐渐演变为帝婿专称的。

  ——另外有人吐槽说陈道明比于和伟年龄大,也不化化妆,怎么刘邦看着比秦始皇还老?这个倒没问题,历史上刘邦本来就比嬴政只小三岁,算是同龄人。而始皇帝养尊处优,刘季成天游走市井,看上去面皮老点也正常。

  于和伟自述他对始皇帝的角色设计,是晚期的抑郁的精神病患者。那么剧中始皇脸上常是阴郁的、表演状态主要是“收”(后边戏也有偶发的歇斯底里,那是精神病患者的另一面)着的,就是“抑郁”的一面;而精神病人的一面,更精彩:那就是镜头打向始皇帝,他任何一个往下的表情、动作或语言,似乎都不是观众“这一刻”所能想到的顺理成章。

  比如第一集他回头几次看车窗外天空中盘旋的鹰,每一回似乎都潜藏着要爆炸的雷,我们想着他这个“暴君”也许再正常不过的一声暴喝,“把那该死的东西给朕射下来!!”——结果没有。蓄了半天劲儿,最后还是软着陆。

  又比如他问赵高知道朕为什么东巡么?赵高按常理说了些马屁话,歌功颂德之类。我们按常理也想着他会说不对,朕是想巡视东部边防,或者朕是曾经在此打过一仗想故地重游……诸如此类“正常”的话,哪知他说,朕其实只是在宫里憋不住了,出来在车子上颠簸着才能睡着觉。

  包括后边戏群臣拍马屁,什么我大秦千秋万代之类,始皇面无表情,腮帮子仍是在嚼肉(这个力度和脸部变形度给得恰好。——自然,这个度是远远不及于和伟在《局中局》中所演周英文在殷桃面前吃包子那场七形上面的戏,那场戏是草根轻喜剧略带夸张色彩,这儿还是正常幅度的),照常理,我们已经“知道”他不会“正常”说话了,多半是斥责这厮,哪知他顺口来一句“周青臣说的好”——好吧,周青臣既然都说得好了,跟着后边儒士淳于越斥之为“阿谀奉承”,李斯站起来发威,“是谁敢在下面冒犯皇帝!”这皇帝会发威怒斥这些儒士了吧,哪知我们的始皇帝太可爱了,这儿跟着自乱墙角,喂了一口肉进嘴,嚼着,没抬头,反是驳了李斯一句,“他说的不对吗?”

  ——这才真是天意难测啊。

  始皇帝从小的成长经历,以及他经历的巨变剧变,能够让人信服地信任于和伟对人物所作“晚期的抑郁的精神病患者”的定位和设计。譬如《汉武大帝》中汉景帝是承平之仁主,所以焦晃以明黄贵胄之气演出的是景帝的“正”味儿;景帝少年时因为暴躁轻狂用棋盘子砸死了他叔父吴王刘濞之子、自己的堂弟,这对他成年后性格的养成影响甚大,他不能不反思自己的暴躁而变得处事谨慎,以致谨慎得过分犹豫,焦晃用包括杀晁错之前有五道心理关口要过的戏近乎完美地传神了这一点。而年刚四十的于和伟,在对历史人物的设计和演出上,已能追美焦晃先生这样的大家,叹赏啊叹赏。

  殿上歌舞,始皇帝面无表情,自顾自吃肉,下面的儒士就摇头了,“这般吃相……”不了解历史的人可能也会跟着这些儒士一起摇头,以为这里是乱整,堂堂皇帝怎么这么个吃相呢。实则《史记 秦始皇本纪》记载,“秦王为人,蜂准,长目,鸷鸟膺,豺声,少恩而虎狼心,居约易出人下,得志亦轻食人。”譬如李雪健在《始皇帝暗杀》一片中便有围着口大锅用大木勺往里搅,一边喉咙里发过吭哧吭哧“豺声”的戏。演嬴政,没有把这种“禽兽”(这里没有贬义,也不是通常说那意思)味儿演出来,那就是演得不到位。

  更重要的,这是一个切口,开始引出始皇帝跟儒士们的矛盾(草蛇灰线:我们回想到前边戏,秦始皇在东巡车里对赵高说,农民不可怕,要小心齐楚这一带的儒生方士。可见始皇帝心中对儒士的猜疑和不信任由来已久。这也为后边戏“坑儒”埋了一个很好的引子。——然而,“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嬴政又怎会料到,最后入关亡秦的,竟是市井无赖不读书的刘老三呢,呵呵。历史的吊诡啊)。于和伟的戏一贯暗蕴张力,此戏亦不例外。

  ——我猜测,殿上吃肉跟前述东巡车里批阅奏章一样,应还是于和伟的设计。

  始皇旁若无人的“亲近”李斯,“老规矩,肥的你吃,瘦的归我。”这种隐匿得很深的也许是孩子气,同样给我如李雪健版嬴政赤足张臂在大殿上如孩童一般奔来奔去的“赤婴”般的感觉。

  淳于越反对郡县制这个史载有据,但当面教训皇帝如何做皇帝就无厘头了,再一次暴露了该剧编剧和导演毫无历史根底,须知帝制时代有“十恶不赦”,其中之一便是这“指斥乘舆”之“大不敬”罪,轻则斩首,重则族灭。后世岳飞只是私底下骂了皇帝一句“官家(宋高宗)又不修德!”日后便被大理寺作为一项罪名要按律文“指斥乘舆”罪处斩……这里姑且将就着说戏吧:于和伟这儿的表演是压低了声音,眼皮先撩一下,放下来,眼神再射出去,深蕴着阴狠等复杂难传之味,这看似不动声色的细部拿捏,极为慑人,“怎么做皇帝,……要你教我吗?”——于和伟这儿给出的力度也恰好,老虎不屑于给捋虎须的小病猫发雷霆之威,撩一个眼皮足矣。

  ——请注意,这是始皇对儒生的第一次退让。

  接下来,淳于越眼光一瞥,他身后的其他儒臣通通过来伏地而拜,竟是要逼皇帝就范。始皇坐着先没动,“啪!”的扔了手中的酒爵,身体前倾,坐起身来——我们以为这儿终要爆出雷霆之怒了吧?NO。袍袖一挥,“今天就到这儿吧,散了。”

  ——请注意,这是始皇对儒生的第二次退让。

  可是始皇摁下了胸中的怒火,并不代表他胸中没有怒火,也不表示胸中这怒火就不烧了。他回到后殿,转过身来,面色阴沉,拿起案上的竹简(或许是这些儒士的奏议,或许是先秦的儒典),凑到火上,点着了。火焰红红,熊熊,始皇拿起燃烧的竹简,慢慢凑到眼前,他目光中透射出令人寒栗的阴狠之芒。

  ——另外这“焚书”之细节,还暗呼了接下来始皇“焚书”之举。于和伟借用道具之细部表演,其巧妙精到实在堪称陈道明第二(这里需要“絮叨”几句的是:从演员不可替代的独特自我以及专属无二的表演魅力来说,任何演员都不是他人第二,从这个角度来说,说甲演员是乙演员第二,对甲演员其实是种粗暴的侮辱——哪怕乙演员是丹尼尔.戴.刘易斯而甲演员只是横店群演。我这里的意思在于,某些演技特色上,于先生跟陈老师擅长之技法是有交集的。比如此处我说始皇退朝回到后殿,拿着竹简凑到火上点着一段戏,暗暗呼应了后边戏“焚书”之举。这是巧妙借用道具之表演细节。令我联想到最善于借助道具从侧面、前史等角度表达角色的演员陈道明。比如陈在《黑洞》中的手风琴、口罩、密室等。我是在这个层面和角度来比较两人,是一种“表演的职业”上的比对。至于演员的独有魅力和底色,则显然是各有各的味儿,专属无他,不存在谁是谁第二的事。恰如陈奕迅不是也无须,是张学友第二,一样的~)。

  始皇对儒生始终还是以柔性的避让为首要准则。尽管想着要焚书,还是没有直接对儒生们说,我要焚书。反是在淳于越们接下来的再一次集体请愿当面问他“听说陛下要焚书”,他一个转身,靠在门柱上,似乎表示此事非真又似乎对谁走漏了消息略生懊恼的“听谁说的?”(包括接着后边戏他仍是有些无奈这帮儒生似的“你先带他们回去,此事,随后再议”,以及“先回去吧”的一挥袍袖)。

  ——请注意,这是始皇对儒生的第三次退让。

  可是儒生们真令我想到后世明朝的集体谏诤,黑压压跪一大片全是,皇帝当场不答应就跪死在这不走。——这可是哪怕你是汉后主刘禅或者宋仁宗赵祯这等好脾气的主都下不了台的了。我们的始皇毫无征兆的突然一声雷霆怒喝,“那你们就跪在这儿!”一个稍微的停顿,伸指继续大喝,“永远都不要回去!!”天威难测,威势慑人。

  于和伟演出秦始皇对儒生的态度之层次过程,在戏这儿自然是话剧演出的张收之力(于是话剧演员出身),先收,分三步收,收一次收一次再收一次,到了了,退无可退,那么前头蓄的势来一次总爆发,这爆发之势,何可当者!譬如徐向前指挥川陕红军战略退却,一步一步收紧阵地,最后收无可收,而自身积蓄之势也达到顶峰,终于一声暴喝,席卷20万川军如草席……

  我们还注意到始皇的声音不如《三国》中刘备那般沉厚,而是似乎是“夹”着声音,略显“干涩”,不知是不是于和伟借以传达晚期始皇类似于“豺声”之感觉。

  暴喝儒生后,他退殿回宫。镜头里他转过身来,手里还是拿的竹简,问李斯“听说各地,对焚书的事意见很大,是吗?”(细节,始皇之勤政。竹简可能是各地与焚书相关的奏报)。我们注意到这儿始皇的眼周已发黑发肿(这应是于和伟在妆容上的特为设计),显然是病入腠理之征。或许是心郁难解,或许是服食丹药,或许是其他痼疾。他叫住了来而欲去的长子扶苏,“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请注意这儿是自称“我”而不是“朕”。将原本一个普通的自称“朕”(如屈原《离骚》首句“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定为专属皇帝,正是始皇;可这是一个制度性的、对臣下的自称,对着自己的儿子,自然是称“我”的亲切。

  扶苏谏止焚书。始皇感到吃惊,然而这吃惊不是一开始就吃一大惊,而是由轻到重,由浅到深,这层次恰如随着父子二人来回对话他眉峰一层、一层、一层的聚凝。到扶苏说到“不但不该焚书,更该阻止拆孔子的大成殿(错了,大成殿为后世宋徽宗下诏定名)……恐怕会使齐楚的百姓更为不安,请父皇明察”,于和伟这儿的表演是仍是坐着,侧身左顾,再侧过来右顾(手不释简)。这个是真没想到我儿子扶苏会这么想这么说啊。——这还好,还是焚书的范围,孩子说的未尝全无道理?可他接下来就由寸进尺了,“本来国内赋税徭役沉重,百姓就有积怨,国内动荡,而今,父皇下令焚书,许多儒生表面遵从,但心存不满,恐会生变,尤其怕会引起齐楚诸地动乱!”把焚书跟赋税徭役“扯”到一起了——父皇将手中的竹简往案前一摔,竹简从案后“啪!”地摔到屋中空地上,两个臣下和扶苏一齐束手竦身,凛凛兢兢。李斯是知道皇帝脾性的,他嗫嚅着欲言又止,这扶苏公子怕是触龙逆鳞,龙颜要大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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