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怀壮志的崇祯帝:让晚明的救亡可能变得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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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姚雪垠先生的《李自成》,因为把李自成写得像一个共产党员,颇受人诟病。但人们忘记了现实生活中从来就有那么一些人,可以为了某种原则、观念或看法,牺牲个人利益甚至生命。这样的人,在中国的底层社会,也从来都是有的。姚雪垠笔下的李自成,其实就是中国底层社会中的这样一类人物。他们或许文化不高,但讲义气,急人所难,处事公道,慈悲为怀,而且很有能量,在群众中颇有威信,于平凡中透着性格上的魅力。笔者当年下乡时,也曾见识过这样的人物,甚至因为他们不是党员而颇感怅然。

  《李自成》沉寂多年,如果就因为它的主人公太像一个共产党员,实在太让人遗憾了。这本大部头的文学作品,不仅把明末农民战争写得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而且也充分展现了崛起于白山黑水之间的关外满族的强悍及其统治者的足智多谋,以及明末崇祯皇帝空怀中兴壮志却无力回天的悲凉。时过境迁,农民造反的故事已不再能引起人们的关注,但帝王将相和才子佳人的故事仍具有吸引人的力量。于是乎姚雪垠先生的哲嗣姚海天,根据姚雪垠先生的遗愿,与王维玲女士,从大部头的《李自成》中,辑出上、中、下三卷的《崇祯皇帝》,以飨读者。这部《崇祯皇帝》,充分展示了明朝的这位亡国之君,苦苦支撑了十七年,却终于没有能够在明末的内忧外患中力挽狂澜,最终不得不吊死在煤山上的那段历史。这的确是姚雪垠先生创作《李自成》的一个很有历史意义的视角,可以比较全面地反映出明朝亡国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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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姚雪垠先生对崇祯皇帝的亡国,是抱有深刻同情的。当年,郭沫若写《甲申三百年祭》,认为崇祯皇帝“多疑而任察,好刚而尚气”,为政“刻薄寡恩”,“急剧失措”;“对于军国大事的处理,枢要人物的升降,时常是朝四暮三,轻信妄断”;看上去尽管像是想要有所作为的“明君”,会做些表面的仁义功夫,实际上却是“十分‘汲汲’的‘要誉’专家”,对种种积弊并不真心设法去解决。这样片面的议论,姚雪垠先生当然不会悉心赞同。在姚先生眼里,明朝当时的情况,处处限制着崇祯皇帝的行动,正有种种使他不能施展自己“中兴”抱负的约束。他要写出崇祯皇帝的“沽名、诿过、轻信、多疑、善变、专断、暴躁、狠毒、残酷的一面”(序者田永清所言),但是也写出崇祯皇帝的这种种方面与他所处环境的关系和不得已的苦衷。

  首先,在无休止的党争之中,崇祯时代的臣子,大多不过是只知有朋党,而不知有朝廷的利己者;整个官僚集团也已分裂成一个个利益集团;因私而害公是官场的常态。套用“文革”中流传得很广的一句话,那时就是“爹亲娘亲不如派性亲”。正因为如此,当时没有一件事是崇祯皇帝想做就能够做得成的。出于朋党的利益,凡是敌对一派反对的另一派就一定拥护,凡是敌对一派拥护的另一派就一定反对,弄得崇祯皇帝里外不是人。至于是与非,根本就不重要;但表面上,却又是极其重要的。那时,一个主张提出来,先要看看政治上的正确与否。而怎样才能解决实际问题,很少有人会真正关心。比如,崇祯皇帝想要集中力量平息陕西、河南方面的“匪患”,而试图与关外的满族政权议和。这本来是件无可厚非的事情,但它在政治上却是不正确的。因为,“东虏”与大明朝在政治上向来是不对等的;议和意味着明朝皇帝向蛮夷之人屈尊。惟其如此,关于议和的事,崇祯皇帝只敢暗地里与少数阁臣和亲信太监在非常秘密的状态下进行;秘密一旦泄漏,则必须由参预此事的大臣来承担“欺君之罪”,以保证皇帝本人政治正确,以免受到臣下的非议。

  崇祯皇帝本人对臣下谏阻“议和”也非常讨厌,认为把这样的措辞强加于自己,不仅歪曲了自己的意思,也抬高了东虏,贬低了朝廷。所以,一旦有消息灵通的大臣上书反对“议和”,崇祯皇帝就会十分恼怒。他认为与东虏不是议和,而是“抚议”,符合“柔远能迩”的古义,也显示了朝廷对关外满族的政治优势。至于“抚议”些什么,崇祯皇帝既不愿割地,也不愿赔款,幻想着能够不战而屈人之兵,一厢情愿得让人绝倒。结果,偷偷摸摸的“抚议”,始终“抚”不出个结果,明朝因此不能倾全力“剿匪”,眼看着各路起义军奄奄一息,又眼看它们死灰复燃。另一方面,崇祯皇帝既然意在“抚议”,对坚持要与满族军队作战的官员也就非常反感,觉得这些人不能理解自己的苦衷,并且疑心他们一定是在效忠朋党。于是乎这些主张与满族作战的官员不免处处受到掣肘,要么是战死,要么就是因战败而被处死。这使得那些本来就不准备为朝廷尽忠的将军,在面对强敌时变得更加贪生怕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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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崇祯皇帝面临的另外一个无奈,就是军费的入不敷出。明朝的军国用度浩繁,百姓承受赋税的能力,在崇祯时期也已达到了极点。然而,无论剿匪,还是抵抗满族入侵,都需要不断地增加军费。为此,崇祯皇帝不得不寄望于皇亲国戚能带头捐献银两,帮助国家渡过难关。令他气愤的是,那些承平时享尽了皇家恩泽的朝廷亲贵,竟然都自私自利、鼠目寸光到极点,他们宁可与自家的窖藏金银同生共死,也不愿为大明皇朝的生存贡献财宝。无论皇帝再怎么称孤道寡,再怎么晓以大义,都于事无补。可见,家天下虽然有家天下的好处,但当人们效忠皇帝的心没有了,心里便再也容不下这个国家和天下。令人遗憾的是,姚雪垠先生在讲这个故事的时候,竟忽略了那时明朝内帑里还存放着几千万两白银和大量黄金;而臣下也一再要求动用内帑储积,但崇祯皇帝就是不予理睬。可见,崇祯皇帝同样是个要钱不要命、不要江山的主儿;而那些不肯捐献银两的皇亲国戚,确实也有些讲不出口却说得通的道理。明朝皇帝对臣下请求动用内帑贮银,向来抱有敌意。万历的时候,朝廷还曾下令,大臣不得向皇帝请求动用内帑储积。姚雪垠先生只写明朝皇亲国戚的守财奴形象,而隐去了崇祯皇帝本人的守财奴形象,其实忽略了明朝历史的一个更深刻的问题。即当“家国一体”走到了极端,皇帝本人其实也是有家而无国无天下的。

  大顺起义军死灰复燃而演为燎原之势,很快便攻陷了河南,然后向西夺取西安,之后便将进攻的矛头直指北京。眼看着李自成就要兵临城下,崇祯皇帝却对天下人心失去了起码的感应能力,只是幻想着军事上能有奇迹发生。他的这种幻想,总是以一厢情愿的“如果”开始。而随着幻想一次次的破灭,崇祯皇帝还是看不出自己众叛亲离的绝境。以至于唯一能使他死里逃生并重整旗鼓的迁都江南,崇祯皇帝就是走不出这一步。

  说到迁都,又是明朝的一段痛史。明朝建都南京,朱元璋一直认为,历史上在南京建都的王朝都很短命,几次动了迁都西安或开封的念头。但迁都西安后水陆运输要耗费大量民力,开封又是“四战之地”,所以朱元璋最终还是决定留在南京,并在家乡安徽凤阳兴建中都,作为调剂南北的枢纽。然而,明成祖夺取帝位后,就定下了以“燕邸”为北京的基本国策。为此,明朝大建北京城,疏通南北运河,不知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问题在于,蒙元虽然被逐回了大草原,可政治和军事上仍保有相当强的实力;朱棣迁都北京,使首都“孤悬绝北”,等于将蒙古的军事威胁放大了数倍。迁都之后,无论是北京城,还是北部和西北部边境,一切军国用度的成本都成倍地增长。所以,仁、宣之际,曾一度计划回迁南京。不巧的是,当时的南京正处于非常频繁的地震之中,从洪熙元年到宣德五年的六年之中震了五六十次,迁都的计划当然只得放弃。英宗兵败土木堡,蒙古瓦剌部兵临北京城下,于是迁都南京的舆论又起。惟瓦剌大兵压境,南迁走水路已无可能,走陆路则必为蒙古铁骑所追击,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在于谦率领下固守北京,以待天下勤王。于谦在太监金英的支持下,誓言再有建议南迁者杀无赦。从此,迁都就成为明朝议政的禁区。

  “神京北峙,而财赋全仰于东南之漕”,“江南之民命竭于输挽,大府之金钱靡于河道”。讲的是明朝迁都北京后,为通漕而耗尽国家的财政收入,以及财政上挹东南而注西北的情况。另一方面,那时无论是京师,还是边境的物资和徭役需求,也不免就地加强征发,以至于明朝北部和西北部,“丁(壮劳力)丁著役,年年当差”,留下他们的妻儿在家种地缴税。自古以来,明朝的北部和西北部的农业一直唯水利是赖。绵延不绝的黄土,从华北高原一直覆盖到东边的大海,其土质有着天然的肥力和良好的吸水性,只要有适当灌溉,即便一二年不施肥,也会有较好的收成。但是,经过唐末、五代,乃至金、元接二连三的战争破坏,这一地区的水利普遍废弛。由于自然地理和黄土土质的原因,这里的土地经过垦耕,如果没有水利排灌,必定是“旱则赤地千里,潦则洪流万顷”,雨水适中的年份则少之又少。但是,壮劳力尽被征发,兴修水利就只能是纸上谈兵。有明一代,这里的人们甚至已经忘掉了还有水利这么一回事,农业生产年复一年地维持在一个很低的水平上,大片的土地荒着也没有人愿意耕种。说到底,京师不南迁,明朝北部和西北部的社会生产就难以恢复,而东南地区承受的重赋也不能减轻,整个国家的经济和财政就不会有转圜的余地。可惜的是,迁都之议既已成为政治上的禁区,明朝就只能守着北京,先后面对蒙古、满族的严重军事威胁,耗尽天下的人力和物力,成天担心着的就是亡国。崇祯年间,山、陕和河南地区的连年大旱,造成了大量饥民,使得李自成起义军获得了大量兵源,从而形成推翻明朝的巨大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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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崇祯皇帝并不是没有想到迁都南京是一条出路。但历史形成的惯性,却让他觉得这并不是一件理直气壮的事情。那些敢于公开建议皇帝迁都南京的大臣,在朝廷上遭到那些坚持政治正确的官僚的抵制。这些反对迁都的人,似乎是被当年瓦剌兵临北京之际的于谦、金英等人附了体,慷慨激昂、义正辞严地重复着那些国家根本重地不可移易的老调,但他们真正惦记于心的,却是他们的田产和宅院不能随他们南迁;带着大量金银财宝和其他浮财南迁不仅露富,沿途也难免遭到兵匪的打劫。对于这些人各自心中的“小九九”,崇祯皇帝不会看不透,却也无可奈何。也有大臣折衷地提出,让皇太子先去南京,一旦北京失守,明朝仍可保有半壁江山。但这样的“折衷”,崇祯皇帝却无论如何接受不了。皇帝或者担心自己到时候会像唐玄宗那样,被太子遥尊为“太上皇”;或者担心自己会像徽、钦二宗那样,免不了从此把大好江山让给了同姓的其他子孙;或者担心皇太子日后竟成他人之傀儡。这些历史的教训,启示了南迁可能遇到的种种风险,使崇祯皇帝干脆放弃了南迁的念头。他仍旧沉湎于“如果”怎样,幻想奇迹的出现。这使他对固守北京,又有了些希望。此时,崇祯皇帝已失去了理智,以至于皇后提醒他“我们在江南还有一个家”时,他竟厌恶和警惕起后妃、外戚的“干政”。

  总之,崇祯皇帝的心态,早已完全不正常了。因为对朋党的猜忌,他把一切逆耳忠言,都看作是出于不可告人的私心;而因为害怕风险,明明已身处绝境,他也决不敢去冒哪怕是些微的风险,而一定要求万全之策。他总是向二祖列宗祈祷,觉得自己没有做过对不起祖宗的事,希望祖宗保佑自己不遭天谴。平心而论,明朝亡国的原因,是早在万历年间都已齐备了的。万历以后明朝国祚的延续,都是上天的眷顾,但崇祯皇帝却抓不住机会。按照黄仁宇先生的说法,明朝在万历十五年之后,因为“世间已无张居正”,已是颓势毕露。首先,首辅申时行为弥合文官集团之间因党争而造成分裂的努力失败了;由此,他企图消除万历皇帝与文官集团之间的不信任的努力也一概归于无效;明朝在政治上从此陷入了越来越白热化的党争和皇帝与文官集团的对立。其次,因为党争,像戚继光这样在张居正执政时得到重用的人在政治上的失势,也意味着明朝重振武备的努力的失败。再其次,海瑞这样的模范官僚,被视为迂腐的典型,仅仅摆在官场上做样子;李贽这样有新思想的人又被视为异端,为道德所不容,最终无可奈何地在狱中自杀;朝廷上所有的争论,也都以道德为名,成为朋党之间互相攻击倾轧的武器,成为一场“道德的灾变”。那时候,张居正改革的惟一遗产,就是对全国田亩的清丈,大致做到了对天下田亩的“履亩而税”;由此,明朝的赋役制度得到了有效的清理和整顿,赋税征收总体上比较平均了,国家始能通过大范围的平均起税来解决财政危机。问题在于,赋税征收基础的扩大,如果仅仅是方便增税,只能刺激国家对社会的压榨不断强化;而自以为府库充裕,一切问题就都不是问题,只能是弊上加弊。这样几十年得过且过地下来,从万历末年开始,无论是东北方面的满族入侵,还是西北方面的饥民造反,对明朝的统治阶层而言,就是征了辽饷征剿饷,征了剿饷再征练饷。这些累年加征的总和,最多时一年竟达一千六百七十万两白银。这都是正赋之外的额外加征,对山西、陕西、河南地方连年大旱下的农民,除了逼他们起来造反,大概也没有什么其他可能求活的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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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亡的教训有很多,对崇祯皇帝而言,历史上这样的教训也都是刻骨铭心的。但他怎样接受历史的教训,也是受到历史局限的。就当时的形势而言,未必没有“事在人为”的余地。但崇祯皇帝念兹在兹的是要一个“万全之策”,害怕风险,绝没有壮士断腕的决心,结果只能坐等亡国。姚雪垠先生是文学家,他所讲的故事虽说有许多的虚构,但他显然非常熟悉明末的史实,所以他把这样的故事讲得非常生动,故事的性质也是真实的。该书序者田永清在读完《崇祯皇帝》后,讲到李自成的兵败北京时,不禁想起毛泽东“绝不做李自成”的话头。但他说,他心中更由远而近地响起:“切勿学朱由检!”这两种声音,其实是异曲同工的。历史是可供人反复嚼味的。从《李自成》中辑出三卷《崇祯皇帝》,可谓是苦心孤诣。也许,还确实值得回头去读读《李自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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