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马家骏
提高分析阅读能力的一个途径，是读一点外国文学作品，尤其是欣赏些有名的外国诗歌。
请读我译的一首这样的诗：
被春日的阳光所追逐，
积雪从附近的山峦
化成无数沉浊的细流
汇集到汪洋的草原。
大自然以明媚的笑哂
半惺忪迎接一岁早晨；
天空蔚蓝而又闪光，
树林已是晶莹透亮
象披着层绿色的纤毛。
蜜蜂为采田野贡飨
飞出蜡制作的禅房。
平谷华彩斑烂即干了；
畜群在哞叫而夜莺
也在幽夜唱出歌声。
这首诗平淡无奇。可是初读它的人，总觉得有鲜新感。如果一读即了，过后是不会有多少收获的。要是仔细去琢磨一番，这首平淡的诗却大有文章哩!
这首诗是普希金诗体小说《叶夫盖尼·奥涅金》第七章的第一首诗。诗体小说《叶夫盖尼·奥涅金》(1823-1830)，按别林斯基说法，是“俄国生活的百科全书”。它揭示以十二月党人为代表的贵族革命时期俄国农奴制社会的本质特点，展现俄国城乡生活的各个方面，塑造了奥涅金、达吉亚娜、连斯基等贵族青年的典型形象，开辟了俄国文学的现实主义道路，丰富了俄国的小说与诗歌创作的艺术。
这部独特的诗体小说，有大量的抒情、议论与描写的插笔。这些插笔既刻成了书中人物，也显示着诗人的形象，成为“诗人心灵的镜子”。在描写部分中，风景描写是非常突出的一部分。《叶夫盖尼·奥涅金》中的风景描写，各首诗可以独立成章，它本身就是一首完整的风景抒情诗，有图景、有意境、有情调。同时，又是全部诗体小说的有机因素之一。《叶夫盖尼·奥涅金》中的风景描写，内容十分丰富，春夏秋冬、山林河海、城街宇院，包罗万象。艺术上朴素秀美，神韵盎然，清新细腻。
第七章第一首，就是有名的“春”之歌。这首诗，首先，是服从于诗体小说主人公的刻划的。在第六章，奥涅金在决斗中杀死了连斯基之后，外出浪游。而连斯基的未婚妻奥尔加却很快嫁了人，也离开了乡村。这样到第七章就剩下女主人公达吉亚娜一人。达吉亚娜曾经追求奥涅金，被这位少爷拒绝。在形影不离的妹妹奥尔加嫁人走后，孤独的达吉亚娜很是忧郁，她象幽灵般在乡野漫步。当她在奥涅金书房读了那些拜仑的诗一类书，她才清醒过来。“春”这首诗，用大自然的欢乐来反衬达吉亚娜的抑郁。不是无谓的用这首诗插入诗体小说的。其次，这首诗也是诗人心情的表述。因此在这首诗之后，紧接第二首就是：
你的出现使我多恹郁，
春天!春天!爱情季节!
有着多么慵懒的涟漪
在我心中，充我势血!
尽管春意荡漾吹拂着“我”的脸，使人陶醉，然而，在寂静乡村里，“我”却怀着沉重的心情。
普希金在他的诗篇《秋》中写到：
……我不爱春天；
解冻使我寂寞：恶臭、泥泞； 我由于春天而浑身疼；
血液发酵；感情、智慧因苦闷而抑郁；
可是，严酷的冬季我却更为满意。
普希金为什么不喜欢春天呢?也许有他的生理上的原因吧，但重要的在于时代的、社会的原因。普希金写《叶夫盖尼·奥涅金》第七章，开始于1827年春天。第一首“春”应写在1827年3月18日。而当时正是十二月党人起义被镇压之后。1825年贵族革命失败了；普希金的好友、十二月党人领袖别斯杰里、雷列耶夫(诗人)被沙皇绞死了，许多友人被流放西伯利亚。普希金作为十二月党人的歌手，被监视、被沙皇亲自控制，自然就见春景之优美而伤时感事。所以说“春”之歌，反衬着诗人的心情。
普希金是非常钟爱自己的女主人公的，他称达吉亚娜为“我亲爱的达尼亚”。达吉亚娜性格的某些方面(如与保姆的关系、热爱乡村、深刻的感情、由浪漫气质到清醒的现实感)与诗人普希金是相通的。诗人在达吉亚娜这个客观形象身上也写了自己的经历与感受。因此，诗人在诗体小说中的抒情插笔，有时，是诗人形象与主人公形象融合的结果。故而，可以说，对春的感受，是诗人的、也是主人公达吉亚娜的。
普希金是俄罗斯现实主义的奠基人，他不因个人的忧郁感情去歪曲春天的欢乐。他尊重客观现实，仍然如实地概括了春天降临时大自然的景色以及在景色中含蕴的蓬勃的生机。普希金在十九世纪二十年代浪漫主义诗歌流行之际，打破了传统的浪漫主义牧歌。“春”里没有维纳斯与阿童尼，更没有潘神和牧女。自然景色不象湖畔派诗人写得那么神秘隐约。诗中的山峦、积雪、细流、草原、天空、树林是现实的；蜜蜂、牛羊、夜莺都是真实的自然景象。“春”中的自然界不是死板的，而是似乎有感情、能感染人的东西。溪流奔腾跳跃、阳光有驱寒的力量、大自然在微笑、天空闪光、树林披绿，全都生动活跃了起来。至于蜜蜂闹春、牛羊哞叫、山谷添彩、夜莺歌声，真象绚丽的大舞台上的一曲大合唱。春天越欢乐，越能反衬出诗人与主人公的忧郁。
诗人摄取春天自然界景物并组合成统一图景时，表现了纯熟的诗艺。他所概括的，是欧俄中部典型的景色。诗人着重抓住最能体现欧俄景物特色的东西，如雪水、密林、平谷、夜莺。这和我们中国古典诗词中写春天所摄取的景物是完全不同的。诗人特别写这些景物在“春”季时的特点：草原上春水汪洋、树林披绿毛、平谷华彩斑烂、夜莺唱歌。这是春之草原、春之树林、春之平谷和春天的夜莺。写出景物的民族的、地域的、季节的特点，才是真正的现实主义的诗篇。这也是诗人观察得细腻、概括得典型而生动的结果。
普希金的生花妙笔，赛过高级摄影师的镜头，它把春天景色的远近浓淡，疏密有致、粗细相宜地组织在一起、表现了出来。诗人先用大全景的镜头，概括出从山峦到草原的广阔辽远的画面。接着以大自然的明媚的微笑两句，概括了前四句，又领起了天空、树林等景色。之后，镜头推近，让人看到蜜蜂与蜂房。
最后第三行，笔锋一转，写平谷和牛羊。由蜜蜂以降，用动物的飞动与哞叫，使画面生动了起来。诗人不静止写单一画面，更在最后一句：那是夜景，更确切的总是让人由视觉转入听觉，把诗段落脚在美妙的诗意浓厚的夜莺歌唱上，而且用“折裂”把夜莺置在前一行之尾，再“提行”，一强调，也就把读者或听众引入令人陶醉的诗意境界中了。
普希金是语言大师。就这一首小诗而论，首先可以看出，他的语汇是那样的丰富。全诗俄文词一共54个，只重复了两个虚词。那就是说，不重复的词用了52个，占总数的96%多。其次在修辞上十分精巧。他用拟人化的动词可以使非生物有了生命(如阳光追逐积雪，大自然微笑、惺忪，夜莺唱)；用本不相连的形容词给人造成深刻的印象(汪洋的草原、树林是晶莹透亮的)：又用似乎多余实则强调韵味的定语加浓诗意。(如明媚的笑、细小的溪流)；用特别的比喻或借代，或突出事物特点，或加深诗的含意(如纤毛、贡金、禅房)。再次，在用词语构成诗意境界上，诗人强调写色彩、光线、声音。白雪、绿林、蓝天、鲜花盛开的四野、华彩斑烂的平谷，如一幅鲜艳的油画。雪反光、天闪光、林透亮，真是光彩夺目。蜜蜂闹、牛羊叫、夜莺唱，使诗变成了美妙的音乐。
《叶夫盖尼·奥涅金》这部诗体小说是用一种独特的商籁体形式写成的。商籁体，就是十四行诗。早在文艺复兴时代彼特拉克，莎士比亚就已开始写了。但，各个诗人，有自己的排列与押韵法。如彼特拉克十四行诗的韵脚是：甲乙乙甲 甲乙乙甲 丙丁戊 丙丁戊，或甲乙乙甲 甲乙乙甲 丙丁丙 丙丁丙；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的韵脚多为 甲乙甲乙 丙丁丙丁 戊己戊己 庚庚。而普希金另辟蹊径，创造了“奥涅金诗节”来写这部诗体小说。
“奥涅金诗节”采用四音步抑扬格的韵律，即每行诗八个或九个音节，构成四个音步，每个音步中的两个音节前轻后重。我按照俄文“奥涅金诗节”的形式，对译成本文开始引用的诗。如划格律则前四行为：
被春|日的|阳光|所追|逐，
积雪|从附|近的|山峦
化成|无数|沉浊|的细|流
汇集|到汪|洋的|草原。
诗中每个音步的第二音节（宋体字）为重音，其余为轻音。第一行与第三行押双韵（阴韵）；第二行其他依此类推。
“奥涅金诗节”的韵脚，押韵划分是分为三个四行和一个双行，同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仅此相同。不同的是押韵法，它的韵脚为：甲乙甲乙 丙丙丁丁 戊己己戊 庚庚。第一个四行(1-4)如莎士比亚的，是十字交叉韵，第二个四行(5-8)是对韵或邻韵，第三个四行(9-12)如彼特拉克诗的前二组，是环抱的。最后两行(11-12)如莎士比亚的，是半个对韵。我译为汉文，韵脚即是 ：“追(逐)”与“细(流)”押韵，“峦”与“原”押韵。构成第一组，交叉韵。“笑(哂)”与“早(晨)”押韵，“光”与“亮”押韵。构成第二组，对韵。“纤(毛)”与“干(了)”押韵，“飨”与“房”押韵。构成第三组，环抱。“莺”与“声”押韵，构成第四组，半个对韵。押韵还依音节数不同(八个或九个)，构成双韵(隐韵，重音在第八音节)或单韵(显韵)。读者对照我的译文即可领会。
“奥涅金诗节”极难掌握，前无古人，后少来者。普希金的《叶夫盖尼·奥涅金》这部诗体小说，除了“少女的歌”和两封信，再不计别稿、草稿、删节与附录，仅人们见到的正文八章，有三百七十一节半诗。它全部是用这种严格的“奥涅金诗节”写成的，别稿、草稿，也是用“奥涅金诗节”写成的。仅此，我们就可想见普希金诗歌的造诣了。
(原载《中学语文教学参考资料》1982年第1期)
（注：本文作者已经授权本头条）
（马家骏 河北清苑人，1929年10月5日生，现为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戏剧家协会会员、中国电影家协会会员、陕西省外国文学学会名誉会长（原会长）、中国外国文学学会原理事、中国俄罗斯文学研究会原理事、陕西省高等学校戏曲研究会原会长、陕西诗词学会原顾问、陕西省社会科学学会联合会原常务理事、陕西省建设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先进个人、陕西省教书育人先进教师等，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
独著有《十九世纪俄罗斯文学》、《美学史的新阶段》、《诗歌探艺》、《世界文学探究》等12种；与女儿马晓翙二人合著《世界文学真髓》、《西洋戏剧史》等4种；主编有《世界文学史》（3卷）、《高尔基创作研究》等9种；编辑有《欧美现代派文学30讲》等4种；参编合著有《马列文论百题》、《文化学研究方法》、《东方文学50讲》、《二十世纪西方文学》等40多种。
名列《中国作家大辞典》、《中华诗人大辞典》、《中国社会科学学者大辞典》、剑桥《国际传记辞典》（英文第27版）、俄罗斯科学院世界文学研究所《国外俄罗斯学专家名录》（俄文版）、《陕西百年文艺经典》等40余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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