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散之果
作者:黄可伟
每到夏天,在香港街市水果档时常都有一个个去了外皮,只剩下白色椰壳的椰青,堆栈在一角摆卖。我爱喝这些新鲜的椰青,在炎炎仲夏,放在冰箱凉一凉,再用刀凿开椰青顶,插入饮管大力吮一口,真是称心快意,暑气全消。香港没有本地出产的椰青,小贩出售的多数由东南亚台湾海南岛进口,是外来货。在研究院时,读移民史,读到一个叫diaspora的专有名词,中文就是「离散民」,甚么是离散呢?顾名思义,就是在各地离乱流散的人民,举凡长期流离失所与在各地集体搬迁的民族都是离散民,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未复国之前的犹太人了。离散意味由原有的源头脉络剥离,却与当下的脉络若即若离,不太协调,因此离散在外的人群永远都在飘泊之中。
有时在街市见到一个个椰青,就觉得它们都是离散民。椰子树多于海傍生长,椰子生于树上,成熟后下堕于水,在海中四处飘浮,越洋过海至彼岸之土即会生根,慢慢长成一棵新的椰树。椰子对母树出生之地没有留恋,只会选择合适的生长地落地生根,到下一代又再飘泊他方,比怀念以色列故土的犹太人更决绝,对故土或当下的暂居之地都没有多大留恋,那自是不折不扣的离散民了。
有时在香港的街市看到这离散之果,就会联想起它们究竟来自甚么地方,是东南亚?抑或台湾海南岛?但我很肯定它们不是来自香港本土,流落此地,当为水果中的离散民。其实又何只香港人没有见过本土出的椰子,古代人也同样少见此物。当时盛产椰子之地在海南岛,海南岛历来为贬谪之地,以往交通不便,难去难返,不少人都视之为畏途。在一些现今留下有关椰子的诗句,就不乏以椰子表达离散之哀,如宋代黄庭坚《以椰子茶瓶寄德孺》云:
炎丘椰木实,入用随茗椀。譬如楛矢砮,但贵从来远。
往时万里物,今在篱落间。知公一拂拭,想我瘴雾颜。
黄庭坚以伴随多年的椰子茶瓶寄给好友,表达一种相思之情。正由于相去万余里,道路阻且长,这种地理上的阻隔构成不只肉身的飘泊,还有心灵上的离乱,心身二者并存的流动不安成为离散民特征,而长在海南岛的椰子自然成为离散的象征之物。
离散民之特征,在于其流离失所,飘泊无依,过往读离散史时,发觉不少离散民之流离之路,皆要经过海洋,如清末自中国迁徙至南洋岛国,甚至远至欧美的中国人,都是坐船离去,从此终身没有机会再回母国,在外国成为离散族群。有时到南洋旅行,发觉海滩往往有不少椰子树生长,我就想起离散的人会群聚一起,想不到随水迁移的椰子也这样团结,会聚集一起生长。
说椰子是离散民,那自然是出于它到处飘泊的特性,不过吊诡的是,古人却借椰子寄寓坚实的情感。例如宋代宗室赵崇森有一首〈椰簟〉,诗云:
赠子椰心簟,波纹细欲流。来浮南海远,好伴浙西游。
睡处知温凊,行时便卷收。不知风雨夜,能忆故人不。
作者送一张用椰衣织的凉席予远行朋友,以此为象征物,令朋友每次卧上椰席,都感知到自己的挂念,那自是飘泊南海浙西之间的一点温情。清李调元《南越笔记》已载有椰席一物:「琼州多椰子叶,昔赵飞燕立为皇后,其女弟合德,献诸珍物,中有椰叶席焉。椰叶之见重也,自汉时始。」所以可知道,作者用珍贵之物赠予友人,当是十分重视二人间的友谊。椰子既是离散民,又陪伴另一个飘泊四方的离散之民,本是双重的愁苦,但椰席却成为思念的珍贵信物,反而超越了自身离散的特质,令游子忆及故地之人,那自是一种负负得正的艺术效果。椰子虽到处流离,不过它那坚实的形态,也令诗人赞赏。宋代余谦一〈温陵吴氏瓠斋〉云:
试问高斋底许,瓠瓜星舍明边。椰大能容千古,壶中别有洞天。
这时椰子坚实的外壳下,忽然又变成另有一个奇妙的世界,甚至能容纳千古万物,这自是以果子喻房子,比喻房子广阔,又内含蕴味。此诗虽用来比拟房子,但要是用来形容一个君子不也合适?椰子外壳坚硬而内里柔软,要不是它自愿发芽,或你用刀暴烈地砍开它,又焉有人能徒手破开椰壳?那自是它外刚内柔的优点,椰子在飘零之中自有一种坚定细腻。
椰子树最为人称道的莫过于它的清甜之果,不过除了喝椰汁、吃椰肉外,椰子甚至其花亦可成酒。《类篇》云:椰子树「木高数十丈,叶在其末,肤里有浆甘如酒」。又《齐东野语》云:「椰子花亦可酿酒。」唐人殷尧封〈寄岭南张明府〉便记载了一种露酒,以椰子花为料,诗云:「椰花好为酒,谁伴醉如泥。」可知古人已了解椰子树的不同部份可制成琼浆玉液。宋代李纲有《椰子酒赋》,其文甚短,姑且全文录于如下:
伊南方之硕果,禀炎辉之正气,实石致而晬文,肤脂挺而腻理。厥中枵然,自含天体。酿阴阳之纲缢,蓄雨露之清泚。不假曲蘖,作成方美。流糟粕之精英,杂羔豚之乳髓。何烦九酝,宛同五齐。资达人之嗷吮,有君子之多旨。穆生对而欣然,杜康尝而愕尔。谢凉州之葡萄,笑渊明之秫米。气盎盎而春和,色温温而玉粹。当炎荒之九秋,寄美人于千里。不费鉼昙,以介寿社。破紫壳之坚固,剖冰肌之柔脆。酌彼洼樽,荐兹妙味。吸沆瀣而咀瑶瑶,可忘杯而一醉。
赋中所述椰子酒根本是来自天庭的佳酿,不掺一点杂质而且其性温良如玉,令古代刘伶也醉心此妙味。但不要以为古人以椰子酿酒,其实椰酒本指天然的椰汁有酒味,清代李调元《南越笔记》便载:「肤中空虚,又有清浆升许,味美于蜜,微有酒气,曰椰酒。苏轼诗『美酒生林不待仪』,言椰子中有自然之酒,不待仪狄而作也。」清屈大均又有诗云:「琼南无酒家,酒向椰中取。椰子有一心,出酒如娘乳。」又云:「椰心在酒中,大似银桃子。浸以玉浆寒,食之甘且旨。」由此可知,「椰酒」当为不带酒精的天然之酒。椰酒是一种双重的离散,椰子本身已有到处飘泊的特质,而酒则会令人微醺大醉,饮者的精神逸出原有身处脉络,进入飘然忘我的境界,离散之果生出离散之感,但根据李时珍《本草纲目》载,椰汁性质「甘,温,无毒」,又「椰子生海南极热之地,土人赖此解夏月毒渴,天之生物,各因其材也」。这种离散之酒酒性温和,不含酒精,不似其他烈酒令人心生闷醉,更有解热毒之益,饮者饮之也没有离散民流离失所那种苦涩凄酸,自是椰子酒的天然特殊效果。
说起椰酒,便要了解椰酒有好坏之分,《广东新语》云:「凡拣椰子,以手摇之,听其中水声清亮,则其心大而甜,其肉厚,其壳亦坚,水声浊则否。盖椰心以水而养,椰无水则无心,往往而是。琼州歌有云:『不买椰衣只买心』。」其他果实之核皆为实心,唯独椰子内里中空,只有果汁,不过大家都为了它的汁水而买,想来也是奇异之事。那么喝剩椰子汁留下来的果壳有甚么用呢?《本草纲目》说它可以作药,主治「杨梅疮筋骨痛。烧存性,临时炒热,以滚酒泡服二、三钱,暖覆取汗,其痛即止,神验。」说来真的很神奇,不知药方是否灵验。古代字书《正字通》甚至说椰子「其殻有斑缬点文,横破之为酒器,遇毒则酒沸起。」这种能测验毒性的功用看来近乎荒诞不经,不过由此又可以推测,椰子予古人的印象就是能退凶险邪气,不论由外壳到果汁皆为正气之物,对身体有益。
我不禁由椰子的正气想起一段同样有关正气之人的传说。西晋嵇含所著《南方草木状》一书,曾有一段有关椰子的传说:
椰树叶如栟榈,高六七丈,无枝条,其实大如寒瓜,外有粗皮,次有壳,圆而且坚,剖之有白肤,厚半寸,味似胡桃而极肥美,有浆饮之得醉,俗谓之:「越王头」。云昔林邑王与越王有故怨,遣侠客刺,得其首,悬之于树,俄化为椰子,林邑王愤之命剖以为饮器,南人至今效之。当刺时越王大醉,故其浆犹如酒。
又汉代杨孚《异物志》也提到:
椰树高六七丈,无枝叶,如束蒲在其上,实如瓠系……食其肤,可以不饥,食其汁则愈渴,又有如两眼处,俗人谓之「越王头」。
由此可知,古人曾以为椰子是由被行刺身亡的越王头颅化成,核上有两眼,是为越王双目,而刺客行凶时越王正酒醉,所以椰汁也带酒香。这个椰子的传说,与望帝化为杜鹃,精卫化为小鸟同样意志可嘉,甚有枉死后化身他物,延续生前意志,向不公抗争的意味。当然这种死后化身,同样是一种离散,假如犹太人或中国人离开母国,以至椰子随水流动,是属于地理上的离散的话,那么越王化成椰子的传说,就属于生命与时间的离散了。毕竟死亡是人世最决绝之告别,斩断生意勃勃的时间,坠入生命的终点,但越王化成椰子,却延续了生前的不屈霸气,生命以另一种形式突破了死亡终站,与以往的肉体告别,以崭新的形态存活下来,那自有一种百折不挠的志气。不过这种存在方式却带忧伤,过去的生活已经消逝,可是这种有点忿然的新精神,不知道甚么时候能够解脱,那不就像永别故国,到处流离,精神负枷,肉身却没有依归的离散民?这个椰子传说,既可嘉亦可怜。
由外地远道而来的椰子,背负离散命运。人类的离散民在世界各地流徙但没有消失,始终承担故国情意,靠的就是一种终有一日回归故国的信念,不过椰子的离散民远比人类豁达,它没有故地,可是四海为家,只要该地宜于生长,即会落叶归根,从此代代都重复这个离散之命,但它们没有一点离乡别井的凄楚之意,反而有一种行走天涯的开脱与潇洒。由它那形体分析,表面是坚固外壳,中心包着晶莹清爽的椰浆,那不就像地球的构造?法国科幻小说家凡尔纳(Jules Verne)在《地心游记》(Journey to the Centre of the Earth, 1864)描述了一个内里中空的地心世界,入面有地心之海,那不折不扣就像这个椰子地球。椰子小地球在宇宙中的大地球中流徙,流动的液态之心拥有强悍笃实的信念,令它得以继续离散之行,散落到世界不同地域,繁衍生长。小小的中空椰子看来朴拙无华,想不到就如一个小型圆形宇宙,内含亿万星体与生命,真是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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