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海,深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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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海,深海

  作者:周惟

  “苇儿,要是哪一天,姑姑死了,你怎么办?”

  这是多年前,小姑对我说过的一句话,那时,她应该还不到二十岁吧。

  她站在衣橱的大镜子前,摆弄着自己的脸蛋和头发。窗外是晴好的春天早晨,窗框上伸过嫩绿的枝条,可以看见搭着棚架的菜园和波光粼粼的河水,风絮满天飞舞。

  我躺在床上,望着她,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说出这样一句话。她没有转过脸来看我,其实,她的眼睛一直就没离开过镜中的自己,因此,她嘴里虽然叫着我的名儿,却更像是在自言自语。这么一想,我便觉得没意思了,犯不着为她的话再伤脑筋。

  等我长大些,回忆起这个春天的早晨,我才感觉到,小姑幽幽的语气里藏着她的痛苦与孤独。她不能对别人说,只能对十岁的我说。

  那时,我们住在一幢两层的旧楼里,楼梯、楼板都是木结构的,有人走动便“咯吱”直响,要跑起来,那动静可就大了。走廊光线昏暗,两侧住着几户人家,上下层,就是十几户,平时进进出出,热闹得很。小姑和我住在二楼最边儿上一间,比别家要亮堂许多,窗外的视野也更开阔。父母忙于生意,起早贪黑,晚上我便随小姑睡。

  吃过晚饭,看了一会儿电视,小姑准时张罗我睡下。虽然不情愿,但在床上折腾了一阵后,我便迷糊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经常被说话的声音弄醒。睁开眼睛,房间里没有开灯,一片漆黑,只有淡淡的月光从窗外照进来。已是夜半时分。小姑坐在床上,倚靠着床头,背对我,正和一个人说话。那人坐在她对面的小椅子上。俩人的声音压得很低,嘤嘤嗡嗡,时断时续,听不真切。

  我知道,楼下住的那个年轻人又来了。但他是什么时候来的,怎么进门的,待了多久了,我全然不知。我不禁对他有些气恼。

  突然,我感觉小姑的身子往后一缩,床随之轻微地颤动起来,我清晰地听见她的哀求:“别、别,这样不好,会被看见的……”

  而对面那人的声音似乎哀求的味道更重,已近乎于哭泣。我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我身上的被子在窸窸窣窣地抖动,我知道,被子下有两双手激烈地扭结在一起,像四只小兽,颤栗,厮咬,进退,伴着惊慌与渴求。

  我眯着眼睛,佯装睡着,一动也不敢动。潜意识告诉我,这时只要有一丝额外的动静,对小姑来说都是致命的打击。

  只是一小会儿,他们安静了下来。对面那人叹息着站起身,轻手蹑脚地走出房间,带上门。小姑兀自在黑暗中呆坐了一阵,然后悄没声儿地躺下来。

  第二天早晨,我注意到小姑苍白的脸色,和她在镜子前更长久的端详。

  十三岁的时候,我正上初二。一天中午,在乡政府的公共厕所,偶一低头,我发现了自己身体的变化。

  在这之前,和我同居一室的表哥是大家的取笑对象。他的鸭公嗓,哼哼叽叽,嘶哑浑浊,一开口就有某种滑稽效果。他的喉结,小石块一样凸起,说话喝水不断地上下蹿动,我后来读到一篇小说,里面有个形象的比喻,说“像个跳高运动员”。

  现在,我预感自己即将落入和他相同的处境。

  我重又低下头去。显然,这变化是够大的,但这么大的变化我事先居然毫无察觉,像一夜风吹,杂草就悄无声息地长了出来,新鲜而蓬勃。

  经过最初一刻的好奇,我很快陷入了深深的沮丧。在漫长的潜伏期之后,身体的特务突然暴露出他丑陋的面目。我不知道接下来该干点什么。我的脑袋里一片茫然。蹲位两侧的墙壁上涂划着乱七八糟的句子,句子里夹杂着一些字典查不到但谁都认识的字。从笔迹上,我辨认出了不少是自己的“杰作”。我掏出随身携带的半截粉笔,想了想,一松手,粉笔啪地掉在地上。

  提着裤子,走出公共厕所,夏天的阳光像千百块灿亮的碎玻璃,割痛了我的眼睛,让我突然失去了方向。呆站在空寂的场地上,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像水滴一样在迅速溶解、蒸发。

  由于父亲工作的变动,去年我们就搬进了乡政府宿舍。宿舍和厨房合抱,像北京的四合院。有人在院子里养花养鱼,有人在葡萄架下琢磨棋局,有人在楼道里唱歌,有人捧着饭碗挨家挨户串门。场地一侧总是黑乎乎的,各家的煤球都堆积在那里。猫在屋脊上跑,狗在地上哼哼。

  到了傍晚,男人们就披着浴巾,端盆提桶,到公共浴室去洗澡。

  我也喜欢去公共浴室洗澡。穿过食堂,就是雾气蒸腾、水声喧哗的浴室。脱了衣服,男人们一个个抖擞着或粗糙或滑溜的脊背,像一条条直立的泥鳅。浴室的空旷放大了他们说笑的声音。

  很快,我就注意到了,洗浴时,年轻人身上还留着短裤,而中年人却都脱得一丝不挂。我总是和几个半大孩子待在角落里,对于那些大人,我不敢却又忍不住一再地去看他们。

  他们明显呈现溃败气象的裸体加剧了我的恐慌。

  洗完了,我学着别的孩子,用浴巾将腰部以下围住,然后摸索着褪下湿淋淋的短裤,换上干爽的。

  以前,因为觉得好玩,所以乐于模仿,自从那个夏天到来之后,再做这些动作,我就显得小心翼翼多了。

  我开始遮蔽自己,将世界隔绝成最狭小的空间。我走在路上,呆在人群里,眼神闪烁不定,并经常为莫名的紧张的情绪所控制。

  夜晚,我睁大眼睛,默默地对抗着和月光一样汹涌的幻觉。我开始习惯俯卧在床上,这种姿势令人有着奇妙的感觉。

  然后,我将脸埋进枕头,体验着自己彻底的混沌不堪。

  青春是一个人的黑暗史。

  对多数人而言,这暗淡无光的时代还有另一个名字:中学。

  高中时候,我迷上了足球,迷上了小辫子的巴乔、英雄的巴蒂斯图塔,还有意大利米兰城的红黑军团。

  但他们离我是如此遥远,当他们踏上绿茵场,意气风发,要和强悍的对手决一死战的时候,我们这边已是万籁俱寂的午夜时分。

  我们一伙人从学校后面的铁栅栏门上翻爬出去。

  县城遍地开花的小型录像厅里,灯光昏暗,肮脏凌乱,人们面目模糊,纷纷攘攘,等待着意大利足球联赛的转播。

  但接下来,我可不想再谈足球的事儿。在比赛开始之前,放两盘影碟,打发时间,这似乎已经成了惯例。

  在录像厅老板摆弄机子的时候,人们已经迅速安静下来,盯着屏幕,屏住呼吸。打火机不再噼啪地闪个不停,点着的烟也忘记了,在手指间暗下去。

  没有情节,没有过渡,只有单调的镜头晃动,拉远,推进。纠缠交织的肉体,暧昧的表情和动作,奇怪的喘息,充斥了整个电视画面。

  我感觉自己像一蓬干草,呼地一下燃起了大火。我艰难地回过头,周围的黑暗中,光影变幻,一片闪闪发亮的眼眸。

  我坐着,默不作声。突突的火苗一寸寸舔舐着我的内脏,烤炙着我的每一处肌肤。我的视线一次次躲开屏幕,却又一次次像遇上磁石一样被吸附回去。很快,我就感觉到焦渴难耐,心神恍惚。

  坐在前排的是一男一女,头肩紧挨,但慢慢地,人影倾斜,歪倒了下去。在座椅上,他们旁若无人地亲吻,抚摸,呻吟。这出乎意料的一幕令我目瞪口呆。

  碟片完了,我浑身瘫软,像一只掏空的面粉袋子。

  接下来看的足球比赛只剩些浮光掠影。还没等比赛结束,我们就纷纷起身,离开。

  多年以后,我还仿佛看见,县城深夜的大街上,几个男孩急匆匆地往回赶,“啪哒啪哒”的脚步声在阒寂寒凉的空气中激起回响,他们一个个沉默不语,脸色凝重,相互躲避着目光和心事。

  不久,学校发生了件不大不小的事,一个男生深夜翻铁门外出,不慎被门上锋利的倒矛刺中腹部,不敢挣扎,一时竟下不来,幸好有同伴在场,把他救下,送往医院,才没酿成惨祸。

  还有一件事,我们班有个男孩,年纪最小,个头也最小,一天,被几个高大的男生按住,当众把裤子扒了下来。

  他们打赌,说他肯定还是个没长大的小毛孩。

  我也在场,亲眼看见他涨红的脸、惊恐的目光,但他还没来得及呼叫出声,就被按倒在桌子角上。

  他光着两条腿,站在教室后面的水泥地上,眼眶含泪,瑟瑟发抖。

  我看见,他不再是个小毛孩了。

  这两件事后,我开始意识到自己正在生活的岔路上滑行,我感到忧心忡忡,因此,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变得安分守己,把心思更多地放在升学上。

  一天傍晚,随一个新结识的朋友去他的住处玩。他在学校附近的三里街租了一间房子。

  三里街是我所见过的最充满市侩气息的街道。对这座城市而言,它自然毫不起眼,但它却在我们这个学校的学生中享有盛名。我们在这条街上吃饭,喝酒,理发,按摩,打架,买裤子,看录像,打桌球,在热辣的叫卖与目光里无所事事地游荡,像满街污秽和鱼腥味繁衍出的寄生虫。

  穿过夕晖下尘雾蒙蒙的街道,来到朋友的住处,上楼,转弯,走廊的尽头,推门而进。

  朋友是美术系的高材生,因白皙修长的手指、高超的画艺而有名,曾给我画过一幅速写,至今还收藏在我的柜子里。我虽然读的中文,却借口对艺术的热爱,和音乐、美术专业的同学过从甚密。

  房间里光线较弱,床,凳子,支起的画架,一尊石膏像和一些颜料丢在角落。我们坐下来,东拉西扯地聊着天。

  朋友性情温顺,不善言谈,但他对艺术乃至人生有着深刻、独到的见解,他有着温静的笑容,字斟句酌的庄重的表述。这也是我很快喜欢上他,并急着想和他深入接触的原因。

  谈话的间隙,我的目光无意中落在床边的墙壁和地面。

  那里洒落、濡染着一些黑色的斑点。

  确认这个发现后,我的心痛苦地抽搐了一下。我想无视自己的所见,但已不可能。我为自己的莽撞感到懊恼不已。

  朋友没有察觉出我的异样。他的手并排放在大腿上。那双手真是好看,名不虚传,手指瘦长洁净,骨节突出,我想象不出这样一双手除了握画笔之外,还能做什么。

  我抬起头,望着我热爱的朋友,暮色中,他的脸庞正逐渐散去光芒,一些忧郁、困倦的神情凝聚在他的眉目间。原本清爽的房间,此刻却不可抑止地,仿佛有一种潮湿、腥膻的气味隐隐弥漫开来。

  或许是街上的味道被风吹进来了,我想。

  我几乎是怀着深深的歉意与同情向他告别。

  以后,他曾多次来找我,我们也还继续保持着交往,但因为某个难于启齿的缘由,我们最终没有成为长久的、亲密的朋友。

  听说他后来并没有从事和美术相关的工作,当然,这不妨碍他到了很多地方,赚了一些钱。去年,我在街上偶然看见过他,他站在公交站牌下,腆着发福的肚子,神采飞扬。

  他的身边,是他漂亮的妻子和一对双胞胎儿子。

  那一刻,我突然产生了奇怪的错觉,我看着他,像看着一个刑满释放,从阴暗的囚室走到阳光底下来的人,他眯着眼睛,向上眺望。

  隔着车流汹涌的街道,我兴奋地叫了他几声。他没听见。

  大学时代的宿舍,是一幢过道漆黑、墙面斑驳的旧楼。我们的生活多数时候黯淡沉闷,了无生气,和旧楼形成了某种奇特的呼应与融合。群居生活的平庸嘈杂,对隐私毫无廉耻的破坏,是庸俗和狭隘性情的温床。

  我们在这样的生活中不断寻求着刺激。

  一次,我正在寝室洗头,门外一阵骚动,有人在走廊兴奋地说话,三三两两的人跑过门口,一片拖鞋的踢踏声。显然发生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事儿。

  等我三下两下洗完,出门看时,人已经陆陆续续地回来了。

  你们去干什么呢?我问。

  你自己去看吧,隔壁寝室挂了一张很有意思的画!他们对我眨着眼睛,脸上红光扭曲。

  我真去了,但什么也没见着。画已经收了起来。也许是动静太大,他们不再肯把它拿出来示人。

  据说,那是一张放大的纤毫入微的女阴图。

  每到深夜,校园沉寂,寝室的卧谈却渐臻佳境。这样的卧谈常让我想起血液的涌动,输送养料,也裹挟废物,是旺盛的生命展示,也是无聊的光阴损耗。

  我们谈话的内容无所不包,其中,也包括柏拉图式地谈论女性。

  有一个室友,却很少参与我们的讨论。他总是领回自己的女友,安排她躺在床上,拉紧蚊帐,然后端茶送水,打扇陪聊,伺候病人似的伺候她。

  这时,我们的喉咙里就像堵了个塞子,全不作声了。

  一天晚上,我们以为那位的女友不在,解禁一般,肆无忌惮地闹腾起来。我们谈论女性,语言的粗俗恶劣超过了听觉的承受极限。

  突然,黑暗中闪出一个身影,夺门而去。有人认出,正是那位的女友,原来她从下午起就一直藏在蚊帐里。

  整个寝室顿时乱成一锅粥,大家相互埋怨、指责,然后惴惴不安地检点自己刚才发表的言论。有人开始骂娘。

  我静静地躺着,没有再说话。我为自己的言行感到难堪,同时觉得屈辱。

  一个要好的朋友来找我,在起风的清晨。

  “昨天晚上,我和她那个了!”他睁着发亮的眼睛,轻声说。他头发蓬乱,额头上沁出细细的汗珠,那是一口气跑上五楼的结果。

  那个了?我有点懵。随即恍然大悟。我看着他,他点了点头。

  在哪呢?

  琴房。

  我认识他的女友,胖墩墩的,很可爱。有一次他踢球摔断了腿,居然还是她背他上的医院。

  深夜的琴房,别人早已离去,他们还滞留在那里,一直到窗外的风也困乏了,树也睡着了,他们内心的小鸟才刚刚醒来。他们拥抱,转身,动作笨拙,跌倒时不小心压住琴键轰然炸响,两人一阵晕眩,几欲狂叫……

  我被自己的想象感染,差点笑出声来,而在某些方面缺乏实质性的体验,又让幻想就此打住无法接续。这令我尴尬无比。对他的所作所为,我外表装作不屑一顾,其实心底暗含妒意。我有一种同时上路但最终被甩下的沮丧感。

  我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

  那年春天,我毕业两年多了,过着梦游一般的生活。

  外婆打来电话,一遍遍地催促,甚至恳求,尽管极不情愿,我最终还是答应到乡下去,去见一个从未谋面的姑娘。

  我在电话里对外婆说:“我来啊,但是只看您,不看别人!”

  向单位请了假,背着背包,坐上远行的中巴。几个小时的颠簸,终于到了外婆的村子。远远地,看见外婆站在路旁,翘首企盼,车还没停稳,她就凑到了门边,朝里张望,看见我,喜不自禁,一把就攥紧了我的手。

  我在堂屋的长凳上别别扭扭地坐着。隔着窗子,看见外婆和大舅母在厨房窃窃私语。不用猜,我也知道她们在说什么。

  吃午饭的时候,我见到了她。她从堂屋匆匆走过,进了厨房。大舅母侧过身来说,就是她!

  我留意着。一会儿工夫,她出来了,眉眼清秀,个头偏高,红色的上衣,浑身透出一股农村姑娘特有的结实劲儿。

  我几乎一眼就看上了她!

  她在另外一张桌旁坐下来,低头吃饭,偶尔应着别人的问话。一会儿,就起身离开了。

  整整一个下午,我在老屋前的小路上徘徊,心中焦躁不安。地里的油菜花开得正好,黄色纯净明亮,在艳阳下,隐隐漾起一层金雾,我的眼睛很长时间都适应不了,头也晕乎乎的。听说对面山岭上就是她的家,我忍不住一再地望向那里。

  我感觉到身后外婆的目光。她在等我开口。而我居然也一次次地产生冲动,想回转身,央求她带我到对面去坐坐。

  那个下午,我一直处在半昏眩的状态,像即将点燃的火药桶。我对自己如此心浮气躁感到吃惊!

  来之前,按外婆的原话是:“人家已经答应了,就看你了!”当时,我只觉得可笑,面还没见着,怎么就叫答应了?我了解农村婚娶的一些情况,女孩长大成人或打工回家,婚姻就成了她们唯一的出路,但这对于读了十几年书,好歹也算个文化人的我来说,是很难理解和接受的。

  我们之间仅象征性地见了一面,我甚至没有太看清她的容貌,没有一句话的交谈,但我居然因为她,一度像个轻度狂躁症患者。

  我突然对农村许多婚姻的达成速度有了新的认识。

  直到晚上,我才渐渐平静下来,但来时的自信与骄傲已荡然无存,对自己轻易落入情欲的掌控而无法把持的表现,我失望至极。

  我感到疲惫,整晚没说一句话。外婆来探问,我只是摇头。

  第二天一大早,我便离开了这偏僻的乡村。经过那道山岭时,我抬头眺望,心境复杂。那在我的幻想中巧珍似的好姑娘,令人万般留恋,但长期形成的某种自虐倾向的心理,又让我去意决然。

  回家后,不到半个月,便传来她与别人订婚的消息。

  有一段时间,她来我的住处明显来得勤了,开始还电话预约,矜持有礼,后来就不再打招呼了,说来就来。

  她进屋时敲了敲门。我没有抬头,嗯一声算是回答。

  高跟鞋“咯噔咯噔”地穿过房间,每一下都精确无比地踩在我的心口。我感觉她在我身后的床沿坐了下来。

  一直到手头的活儿忙完了,我才转过脸。

  披散的湿漉漉的长发,紧身低胸的上衣,超短裙,高跟拖鞋,雪白修长的腿全部裸露在外面。

  我的脑袋像炸开的蜂窝,嗡嗡地响了起来。炫目的光芒罩住我,有那么一刻,我几乎看不清她近在咫尺的微笑。

  有,有什么事儿吗?

  没事儿就不能来看看你吗?她嘟起涂了口红的嘴。

  不是那个意思,我,我……

  她咯咯地笑起来,前俯后合,动作夸张。然后,她双手撑在床上,后仰着身子,眼神复杂地望着我。

  我躲避着她的目光。窗外是盛夏的午后,街道阒寂,能清晰地听见有两个人在楼下聊天,像嘴里含着棉花糖,他们的话语短促,小心翼翼,透出一股莫名的忧伤。修补东西的吆喝远远地一路响过来,嗓子洪亮,但口音奇特,仿佛一把锤子,稳稳地敲打着整张烧灼的铁皮。

  你在干什么呢?她站了起来。我注意到她脚踝上一条细细的银链子。

  没干什么,前两天写了一个小说,修改一下。

  她拿起我放在桌上的稿纸,翻了翻,说,这么厚一叠啊,都是你写的?她靠着我的椅子,我感觉到她光滑的腿触到了我的手指。我像被烫了似的缩回手。

  我熟悉她,但仅止于熟悉。我单身一人住在这四楼的小房间里,已经有半年多了,她经常来,有人开玩笑说要撮合我们,可我心无旁骛,我甚至将唯一的一扇窗户也糊上白纸,最大限度地隔开外界,以示对独身生活的沉迷。

  但我在这个下午越来越心神不定,目光游移。指背上残留的一小块滑腻让我想入非非,一些念头不断地跳出来,冲击着脑神经和身体的防线,比如,问问她身上的香水从哪买的,她脚上那条银链是怎么回事……

  我知道,这些询问会带来火山喷发般的后果。

  我喉头发紧,在崩溃的边缘拽紧自己。一星焦躁的火苗在心底蹿动。

  她站了一会儿,无趣地坐了回去,拿起我放在墙角的吉他,拨弄着琴头的弦扭。

  你别动啊,我好不容易把音高调准的!我说。

  她扬起下巴调皮地瞅着我,手上的动作更大了。突然,“嘣”地一声,弦断了一根。我们同时吓了一跳。

  说了让你别乱动嘛,你瞧!我大声喊叫起来,气冲冲地夺过吉他。她惴惴不安地看着我,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我背过身去。两人别扭地坐着,沉默不语。

  我后来回想,弦断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啊,一定有更复杂的原因促使我突然像头暴怒的狮子。但是什么原因呢,却又说不清道不明。

  终于,她站了起来,小声说,那,我走了!

  我依旧没吭声。她走到门口,递回来一个幽怨的眼神……

  她走后,我垂头丧气地坐了很久。

  初秋的河边,一个女孩在洗衣服,洗着洗着,突然想起某人,于是洗手上岸,走过田塍小路,走过经年的石桥,穿过镇上热闹的街道、人群,来到他的楼下,上楼,推开门,把他从伏案疾书中轻轻地叫醒。

  我也经常顺着她来的足迹走回去,走进她的家。

  我们一聊就是小半天,之间,她时不时地跑出去,我就在房间里等她,感受着轻风吹拂、窗帘掀动。

  我们在没人的时候拉手,拥抱,亲吻,乐此不疲。一次,我们正试图接吻,她父亲从窗外经过,她像头小鹿一样惊跳开去,满脸通红。

  有时,我用身体轻轻地将她挤压在门后,她不说话,睁着大眼睛,望着我。我胸中激情暗涌。但除此以外,我们再没有进一步的举动。

  一天,因为太晚,回去的路又难走,我便在她家住了下来,睡在她隔壁的房间。

  夜已经很深了,我却睡意全无,虽然闭着眼睛,脑海里却清醒得像窗外的月光,有时又缭乱得像穿梭的风。

  我似乎在暗暗期待着什么。

  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我迷迷糊糊即将入睡的时候,突然听见门锁“咔哒”一声轻响。

  我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全身筛糠似的抖个不停,我在黑暗中咬紧牙关,仍然无法克制。

  她来到床边,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然后俯下身,轻声问,你睡着了吗?

  没呢,我说。她便掀开被子,钻了进来。她紧紧地挨着我,摸索着将我的手握住。我身体的风暴渐渐平息下来。

  这是似曾相识的月夜。这样的月夜令人有流泪的冲动。

  黑夜中,我抱紧了她温暖的身子。

  ……我感觉越来越接近某种特别的光亮,清澈,动荡,水晶般碎裂,拼合,无形的力量拥抱着我,托举着我,而我,已幻化成一缕轻烟,上升,上升,然后,奋力一跃。世界如梦境豁然打开。宁静的海面,湛蓝的星空,海风柔曼地吹拂,我感觉自己像一颗透明、干净的水滴。在此之前,我泅游在大海的深处,有多久了,我已记不清,但仿佛不止一个世纪那样漫长。

  最后,我听见从自己胸腔深处逼出的一声长长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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