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李敖的“全面性智慧”开清单

“别以为你看了不少书，没看过李敖的书，就证明你头脑有问题——因为你没被全面的智慧启发过。李敖是中国有史以来最有全面性智慧的人，中国人中虽然不乏有智慧的，但多是局部的、片段的、顾此失彼的，要论全面性智慧的，古今一人而已。舍李敖外，第二人休想。”

上面这段话不是我拍李敖马屁，是李敖自说自话，准确说是李敖六十岁推出《李敖大全集》时的一段自颂辞。自颂辞开头，李敖援引萧伯纳事例——英国文豪萧伯纳说每当别人捧他他就扭捏不安（别人捧得不够），李敖不想扭捏不安，“只好自为颂辞”。

　　自颂辞还强调：“认为李敖文章第一流的人，其实不足以尽李敖，虽然第一流的文章足以使他千古不朽，但全面性的智慧才使他万古常新”。联系李敖一九七九年复出出版《独白下的传统》推出的名言：“五十年来和五百年内，中国人写白话文的前三名是李敖、李敖、李敖”。他这类“敢为天下先”的自说自话，难免引得部分中国人皱眉头，严重得还会燃烧无名业火——凭啥说你文章第一！而且“全面性智慧”——“古今一人而已”！

　　我虽然对李敖的自说自话不曾燃烧业火，然而我也努力试过寻找证据证明李敖的自说自话乃出于宣传心理——我之所以作此努力，是为避免对李敖形成个人崇拜，从而置事实于不顾。可惜，努力白费了。

　　李敖的确如他自诩的那样——“全面性智慧”“古今一人而已”。

　　为避免迷信李敖“文章第一”说，我曾读王小波，读陈独秀，读殷海光，读蔡尚思，读毛泽东，读曹聚仁，再读胡适，重读鲁迅……结果发现：承认李敖文章第一未免涉嫌武断，可硬把李敖文章降为第二也难逃唯心。

　　至于全面性智慧，上述八人联手或许胜过李敖（之所以用“或许”，是因为李敖把握女人心理的智慧，虽八人联手亦无法超越。）

　　有读者读到这里，可能依然认定我是基于对李敖的个人崇拜才承认他“全面性智慧”“古今一人而已”，对此我也无须多辩，言论自由嘛，“我虽然不同意你的观点，但我尊重你发表意见的权利。”

　　说到言论自由，不得不提到一个现象。那就是李敖的形象在受众嘴里已日趋斑斓。比如，有读者一提到李敖，就表示欣赏其骂人文章，视其为骂人高手；或是，有读者一说到李敖，就表示“景仰”其追美女智慧，称其为泡妞高手，其他的，李敖自行认可，为读者接受或不接受的头衔计有：善霸、讼棍、作家、学者、历史家、思想家、文化太保、大坐牢家、文化老顽童、文化基督山、社会罗宾汉，等等等等。这种现象的出现，跟李敖属于多面发光人物有关。没有人（包括李敖自己）能够给李敖确立一个固定的形象定位（比如像鲁迅的“三大家”定位），事实上也没必要。每个读者都可以根据自身喜好勾画一个属于自己的李敖形象，只要能够自圆其说、不强人随从就行。因为毕竟思想无法统一，言论也允许独立。

　　我写这篇《为李敖的“全面性智慧”开清单》，用意也是如此，只是对自己理解中的李敖智慧自圆其说，不要求读者认同，甚至不要求李敖认同。它只不过是我个人阅读《李敖大全集》的一些心得体会。如果这些心得体会对于阅读过或正在阅读或准备阅读李敖著作的人，提供一些助益，我将感到快乐。

　　我理解的李敖全面性智慧概括为四项：自由主义；全盘西化；特立独行；求真务实。

　　自由主义

　　李敖二〇〇五年九月二十一日北大演讲，讲到自由主义时，强调：对于自由主义，不要拘执于学理，“没那么复杂”，“自由主义只是两个部分”——反求诸己和反求诸宪法。

　　反求诸己是对自己的素质要求，就是说，信仰自由主义不是说说而已，需要你心灵开放。你做不到心灵开放，“永远困扰自己”，自由何从谈起？所以李敖说，“真正的自由主义者，没有人想做，因为太痛苦了，因为太难了，要有很高的文化水平才能做自由主义者”。对此，殷海光也曾列举成为一个自由主义者的根本要素：“活泼、宽宏大量、无拘无束，反对加于人性的任何形式的抑压，反对加于人智的一切桎梏，反对加于人类行动的每一不合理的管制。”

　　“活泼、宽宏大量、无拘无束”这是成为一名自由主义者的先决条件，也就是李敖曾表示过的，自由主义者要热衷开玩笑，开别人玩笑的同时，也要禁得住别人开你的玩笑。如果一个人整天一副“阶级斗争”脸孔，或是开起别人玩笑津津有味，一到别人“礼尚往来”，就拉下脸斥责对方“没大没小”“别有用心” “站着说话不腰疼”，这样的人即便对天发誓自己属于货真价实的自由主义者，又能“自由”到哪里去呢？

　　用“开玩笑”检验李敖，李敖称得上自由主义者。列举两个小故事，以资佐证。

　　李敖的妈妈八十岁那年，由昆明返回台北。李敖的四个朋友，“都在一月之间，死了八十老娘”，就这件事，李敖跟老娘开起玩笑。

　　他笑着对老娘说：“别人的妈跟你同岁，都死了，你有何感想？”老太太的回答也相当风趣：“我身体好得很呢！我跟你一起死！”母子间的平等和谐于此可见，自由主义者的无拘无束于此可见。

　　李敖说做自由主义者有时会“太难”“太痛苦”，这是指什么呢？我的理解是：自由主义者提倡人人平等，“要在习惯上减少上下之分、贵贱之别、官民之差、大人物与小人物之悬殊”；反对任何个人使用暴力解决冲突，因此有时面对别人的“自由言论”，虽然理智上认为并无不妥，但是情感上却很难接受，“要有很高的文化水平才能”从容应对。李敖在这方面的表现也不失自由主义者本分。

　　二〇〇五年九月二十四日李敖接受凤凰卫视吴小莉主持的凤凰网聊天。这次聊天“除了凤凰网之外，还有十三家网站与凤凰网联合进行联网，也就是全球各地的网民都能够看到（吴小莉语）”。在与网友对话时，有一个网友“代表所有崇拜李敖的男女网友”向李敖提出这么一个问题：“我们知道您跟您的老婆结婚二十多年了，差距二十多岁，您和您的老婆现在还有激情吗？从质量和数量上是不是满意？”应该说这样的问题很尖锐，不具备“很高的文化水平”的被问对象，保不准就会“出离愤怒”。程度轻的拉下脸说声“无可奉告”；程度重的脱口而出“你丫有毛病！我他妈抽你！”都并非不可想象的事，比如把问题抛给我们内地的“大师”级导演或演员，看会有何收获。

　　而自由主义者李敖对此的回答却相当平和——

　　“我认为你问的问题太涉及私人了，我觉得不太妥。”

　　“我所以不告诉你的原因，因为这里涉及别人，所以我要保守一点。可是有一些人把他的事情写出来，死后100年才能发表。我昨天在清华演讲的时候讲到普希金，他死后100年发表了他的诗集，我们才知道他是到底怎么样的，我们才清清楚楚的知道，所以有的时候需要一段时间来隔离。很多事情是后代人才知道的，而当代人是无法知道的。”提问者最后道了一声：“谢谢李敖大师。”

　　在反求诸己方面，李敖称得上自由主义者，在反求诸宪法，也就是解决个人与政府关系方面，李敖是否具备自由主义者立场呢？答案是肯定的。

　　李敖强调“思想之变化”，热衷“鼓动风潮，造成时势”，以三千万字的文字容量，以数千集的电视电台节目，表达了一名自由主义者的立场，这一证据白纸黑字、“音容宛在”，不容忽视，无需列举。下面仅引述一段李敖论人民与政府关系的文字，从中窥见一名自由主义者的清醒认识与正义火气。——

　　“政府”不是你爸爸，也不是你恩人，对“政府”，主人是你，你不可甘自作践，感谢它的“德政”，歌颂它的“大有为”。在“政府”中做事的，其实只是公仆，对公仆，我们应该责备他们、指使他们、命令他们、对他们七嘴八舌，而不是被他们呼幺喝六。只有在这种清楚的认识下，中国的自由民主才有活路。否则的话，中国人民只是抽象骗人下的凯子而已，什么自由民主，都是他妈的狗屁!——向“政府”摇尾巴的动物，是不配自由民主的!

　　——李敖：《具体骗人与抽象骗人》

　　全盘西化

　　一九三五年和一九六二年，中国发生两次中西文化论战。前一次发生在大陆，全盘西化领军人物为陈序经；后一次发生在台湾，全盘西化领军人物为李敖。

　　两次文化论战都异常热闹，表面上两次论战都没形成结论，但正如当年罗马教廷指斥伽利略的“地球自转”为异端邪说一样，地球仍在自传，西化照常进行。

　　讨论全盘西化，必须保持理性，不能感情用事，比如，反对全盘西化的人不去冷静分析全盘西化的大势所趋，而总是想当然地指责全盘西化论者崇洋媚外？！把一个理论学术问题，变质为民族感情问题，如此还怎么平等对话？

　　担心全盘西化将断绝中华传统文明，使中国不再中国，使中国人不再中国人，这是大部分反对全盘西化人士的共识。这种担心，这种共识，从根本上说属于杞人忧天。因为无论中国如何演变，中国人如何西化，只要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属于中国，中国人在这片土地上生长发展，那么即便中国人摇身一变为“金发碧眼”，他们也还是中国人，所拥有的文化依然是中国文化。比如，鲁迅，从根本上否定中国文化，反对国粹，主张青年“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国书，多看外国书”，这种彻底的希望青年摆脱传统文化的论调，不就是“全盘西化”论吗？但是，鲁迅仍然是中国人，他的文章仍然是中国文章，他的身份仍然是中国作家，他仍然不失为中华民族的“民族魂”！而当年那些拼命弘扬国粹的传统文化卫护者，到今天谁还把他们放在心上呢？比如，胡适，唐德刚称道的“全盘西化”启蒙大师，1961年11月6日，在东亚科学教育会议上作英文演讲，强调：“一个文明容忍像妇女缠足那样惨无人道的的习惯到一千多年之久，而差不多没有一声抗议，还有什么精神文明可说？”像这种彻底否认中华民族具有精神文明的论调，不就是变相表示中国必须“全盘西化”吗？但是，胡适仍然是中国人，他的文章仍然是中国文章，他的身份仍然是中国学者，他仍然被外国人称为中国的圣人！比如，李敖，当年的“西化太保”，至今仍宣扬“全盘西化”，但是仍然被西方媒体评为“中国近代最杰出的批评家”！

　　所以说，讨论要不要“全盘西化”，不能任感情做主，必须由理性主导。如果承认我们落后，承认我们百不如人，就必须全盘西化。那种回头捧起四书五经，意图给自己脸上粘贴“made in china”商标的做法，根本没必要，只要我们发达，只要我们杰出，仍然是中国的骄傲，仍然是中国人的骄傲。

　　部分人说传统文明中有许多值得我们发扬光大的亮点，固有文化并非全不足取，只要我们推陈出新，还是能够古为今用的。对此，听听李敖的意见：“固有文化本身不但成事不足，并且败事有余。传统派认为西方文明不能完全行于中国，并且视为‘逾淮之枳’，转而大骂西化派。殊不知橘之所以变成枳，正是固有文化捣的鬼! ”

　　也许有人还会这样说：全盘西化的前提，是承认中国文明百不如人，我们科技不如人，经济不如人，电影不如人，美术不如人，音乐不如人，戏剧不如人，不妨与国际接轨，然而我们的文学并非不如人（诺贝尔文学奖不能说明问题），我们的汉字全世界独一无二，属于民族瑰宝，不但不需要西化，而且有资格向国际推广（全世界越来越多的人争相学习中文就是证明），所以，“全盘西化”论就不能成立——毕竟文字无需西化。

　　汉字是否无需西化（拼音化），是否称得上瑰宝要我们万世相传，并不取决于外国人学习人数的多少。外国人学习中文是为着方便来中国淘金，根本不是出于承认汉字优秀的心理。如果中文优秀，外国人不来学，我们也要视为瑰宝；如果中文需要改进，即使外国人纷涌来学，我们也不妨西化，西化的后果肯定更能吸引外国人来学，因为简单易学嘛。中文到底怎么样呢？听听李敖的意见——

　　中国文字的表达力实在不行！株守中文真不行！中文真严肃，不够活泼。也决心先在洋文上下几年工夫，再回过头来写西化了的有洋味儿的方块字吧！我要在英文上下些硬工夫苦练。过去多年未在这方面着根，真是失计。

　　——李敖：《一个预备军官的日记》。一九六○年，二月十五日星期一所记。

　　我们中国的许多词句，语义非常含混，不像西方文字那样不含糊（unambiguous），那样不能做两三样的解释。所以中国的文章不是科学的文章，用中文来写纯科学的论述，许多时候都会无法表达。

　　中文的最大本领，乃在于善做莫名其妙浑浑噩噩的玄学魔术，把一些不知所云的抽象名词排列组合起来，表达一种混沌的思想。这种混沌的思想，稍一经过科学的论证，便要矛盾狂泻，一塌糊涂。

　　——李敖：《“赤子之心”？》，《李敖大全集3》页311。

　　如果李敖的意见还不足以打破对中文情有独衷人士的迷梦，那么再听听鲁迅的意见——

　　中国的文或话，法子实在太不精密了，作文的秘诀，是在避去熟字，删掉虚字，就是好文章，讲话的时候，也时时要辞不达意，这就是话不够用，所以教员讲书，也必须借助于粉笔。这语法的不精密，就在证明思路的不精密，换一句话，就是脑筋有些糊涂。倘若永远用着糊涂话，即使读的时候，滔滔而下，但归根结蒂，所得的还是一个糊涂的影子。要医这病，我以为只好陆续吃一点苦，装进异样的句法去，古的，外省外府的，外国的，后来便可以据为己有。这并不是空想的事情。

　　——许广平：《研究鲁迅文学遗产的几个问题》

　　再来两条更猛的——

　　不管是日本文字也好，俄国文字也好，毫无关系。我倒干脆希望，在中国，中文被取消，不管它是英文还是法文，比中文更好的文字得到普及。

　　1933年5月22日与中彦俊的谈话，录自申彦俊《中国的大文豪鲁迅访问记》，文刊1934年4月号朝鲜《新东亚》，转自1998年第9期《鲁迅研究月刊》。

　　汉字不灭，中国必亡，因为汉字的艰深使全中国大多数的人民，永远和前进的文化隔离，中国的人民，决不会聪明起来，理解自身所遭受的压榨整个民族的危机。我是自身受汉字苦痛很深的一个人，因此我坚决主张以新文字来代替这种障碍进步的文字。

　　与芬君的谈话，录自芬君《鲁迅访问记》，文刊登太编上海长江书店1936年11月初版《鲁迅访问记》。

　　看到了吧，中文也没给我们挣面子，岂但没挣面子，按鲁迅的意见根本就是阻碍中国人民聪明起来的罪魁祸首，必须消灭。

　　特立独行

　　判断一个人是否特立独行，要看他有无固定原则操守，并能否“虽千万人吾往矣”。“敢为天下先”只是“特立独行”一个构成因素，而非决定因素。比如，街头裸奔，勇气可嘉，然而恰恰是一种不甘寂寞企图引人注目的媚俗行为，与特立独行南辕北辙。除非裸奔者持之以恒，不是为求一时耀眼，并且送到精神病院接受检测，证明身心正常。

　　李敖的特立独行堪称“吾道一以贯之”“虽千万人吾往矣”。

　　李敖反对旧式丧礼。父亲去世时，他才二十岁，面对两千人的公祭场面，他不烧纸，不掉泪，不给来吊丧的人磕头，不拿着哭丧棒弯下腰装孝子，真正做到了“横眉冷对千夫指”。这种特立独行，即使“横眉冷对千夫指”诗句的写作者鲁迅，也要自叹不如。——鲁迅反传统态度很坚决，然而他祖母去世时，面对亲朋好友，他也没能坚持特立独行，而是表示丧礼的操办“一切都可以”，并一丝不苟地给祖母穿上寿衣。可见，特立独行并不是嘴上说说那么简单的，需要你来真的。

　　李敖不信“人死为大”。他说：“认为‘人死为大’不能批评他的前提是根本错误的，相反的，人一死就批评他，反倒更引起我们对死者的认识与了解，从而看到死者的真面目，才更真实啊。”因此，在一九六二年二月二十四日胡适死的那天晚上，对于胡秋原、徐复观要求修改各自已经交给《文星》杂志的批评胡适的文章，李敖深感对方虚伪。而在众人写文章纷纷纪念胡适、表达各自与胡适的交情时，李敖却写了篇《胡适先生走进了地狱》。虽然这篇文章也表达了李敖对于胡适去世的别样感情，但是起这样的文章题目，也是非一般人敢于做出的。

　　李敖有文：

　　每人都有缺点，

　　我的缺点是爱说真话；

　　每人都有优点，

　　我的优点是——

　　愈来愈欣赏我的缺点。

　　的确，李敖喜欢说真话的程度常常会令普通人瞠目结舌。比如，在他的回忆录中，几乎向读者坦白了一切。“我小学四年级十岁以后，因为看到北新书局《健康的性生活》一书，就发现了手淫之乐。这个习惯，跟随我五十多年，直到今天。”试想这样的话出自一位已经功成名就的名人口中，能不令人惊诧！如果这段话是普通人写的，或许有人怀疑他是在哗众取宠，想出名想疯了，但李敖显然不属于这种情况，他仍是“吾道一以贯之”，坚持自己的表达原则——要么不说话，要说就说真话。

　　其他事例，如李敖在自己书房悬挂裸女图；将自己二十四岁时的裸照公布于众；就任“立委”时，对着自己照片宣誓，等等等等，都可见李敖的特立独行、不为世俗观念束缚的真人行止。

　　李敖推崇爱因斯坦对甘地的评价：后代的子孙，很难想象，在我们这个时代，曾经走过这么一位血肉之躯。李敖也希望别人这样看他。抛开李敖的其他功绩不论，单是特立独行这一面，就足以当得起类似爱因斯坦对甘地的评价。

　　求真务实

　　李敖的求真表现在写历史求真相，做学问求真知，打官司求真理；务实表现在对知识分子使命务实，对金钱态度务实，对两性关系务实。

　　李敖学历史出身，寻求历史真相自属本行。他四处搜求历史资料，将之互相参照，纵横对比，加以分析，加以推理，加上自身过人的才气和勇气，竟然在国民党只手遮天的宝岛上，用无可辩驳的证据拆穿了蒋介石的真面目，拆穿了国民党的真面目。这种学术功力与史家勇气不得不令同行侧目，不得不令读者钦佩。李敖的这些史学著作，全部收录《李敖大全集》中，计有《胡适研究》《张学良研究》《孙立人研究》《二二八研究》《郑南榕研究》《孙中山研究》《蒋介石研究》《蒋经国研究》《国民党研究》《民进党研究》《李登辉的真面目》《李远哲的真面目》《陈水扁的真面目》《李登辉的假面具》等，可谓皇皇巨著，蔚为大观。

　　在做学问求真知方面，李敖更是功力独到，别具一套。他不抽烟、不喝酒、不看电视、不参加亲友的婚丧嫁娶，可以连续几个月足不出户——在书房里看书写文章，丝毫没有一般人那种孤独感受，而是——一个人快活得要死。他剪裁报刊资料之勤，竟然练到一心可以二用——一边与客人聊天，一边剪贴不停。做学问如此之勤，如此有韧性，在学问上收获那么多成果，岂不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吗？某些人对李敖心生不屑，以为他只会骂人、哗众取宠，殊不知李敖做学问的功力如此深厚。想要批评李敖，妄想对李敖的学问指指点点，首先得摆正自己的位置，自己跟李敖根本不在同一层次上，却对大师的文章评头论足，不是太不自量力了吗？

　　李敖拥有藏书十万余册，可以说是台湾个人藏书冠军。在凤凰网与网友聊天时，有网友问他书房里的书真的全部都看过吗？李敖的回答是——

　　“书不是这样看的，书是参考用的，所谓参考用就是当你需要哪一本的时候，就立刻可以找到，所以书对我而言，完全是在我掌握之中。很多不会看书的人，老是从头到尾看一遍，过去读书的方法就是一本书不看完不看另外一本书，这是错误的，所以我告诉大家不要那么笨地去看书。”

　　书应该怎样看，请听李敖经验：“看书要掌握重点，并且要知道什么时候能够抓到你所要看的重要的内容，那是我们要学的本领，不是死读书。”

　　以上谈了李敖“求真”的前两个方面，第三方面打官司求真理，请听李敖夫子自道——

　　打官司也是我特有的癖好之一。被我告过的人，官职从“总统”到“五院院长”、官衙从台北市到台中、高雄市，全都无所遁形，国民党中常委、国民党立委、国民党大特务、国民党市议员、国民党教授等等，无一不告。我如此惹起官司，事缘三十三年前我被国民党大员胡秋原告到国民党法院，从此便一路“过堂”、“听审”、“惊奇’、“拍案”，高潮迭起，几无宁年。个人也由“被告”而“原告”、由“小民”而“刁民”、由“自卫”而“卫人”，由“卫人”而好管闲事、为弱者打抱不平。于是跟国民党司法黑暗的前卫人士起了冲突，不论是法官污吏、不论是禁子牢头、不论是司法长官法务部长，一干人等，都在我“点名批判’之列。三十三年间，为真理、为正义、为自己、为别人，我打了太多太多的官司，与法官一干人等冲突几十场，出庭几百次，下笔几十万言，好讼之性，自少到老；是非之争，老而弥坚。坚挺之余，特在六十一岁大寿前夕，多场官司缠身之日，编出一本《你不知道的司法黑暗》，聊以为快意恩仇。这本书，共“点名批判”法官等司法人员四百五十人，像放榜一样，真是洋洋大观。我坚决相信：只有“点名批判”、“公布姓名”的办法，才能使法官知所警惕、无所遁形，进而形成外压力，促成司法的改革。否则法官失职，人不知鬼不觉，判决下来，只知道是“地院判决”、“高院判决’、“最高判决”，人们只能归罪法院，而不能揪出法官，这样认店不认和尚，绝非良策。须知法院是空的，法官是实的。只有紧迫盯人，才能找出病原所在。——坏事毕竟是人干出来的，不把人锁定，谴责房子又有个屁用哟！同样的手法，我也用“点名批判”、“公布姓名”法对付台湾有头有脸的各界人物。我写“八十五位混人花名录”，把要以“中华民国”之名重返联合国的八十五个“立法委员”名字一榜及第，统统公布；我写“斥一百六十二位教授”，把支持并推荐民进党尤清当台北县县长的一百六十二个“中央研究院”与台湾大学教授名字一榜及第，统统公布。……这种下笔气势，可谓古今所无。

　　——《李敖大全集28》，第378、379页。中国友谊出版公司，1999年第1版。

　　李敖“三十三年间，为真理、为正义、为自己、为别人”，“打了太多太多的官司”，这种气势的确古今所无，理当受到大家的致敬。下面谈谈李敖的三个“务实”。

　　对知识分子使命务实。李敖赞成知识分子唱反调，反对唱高调。——

　　在中国传统上，千百年来，有一个妙传统，可以叫做“唱高调的传统”。这个传统的特征是：一件事不管事实上是否行得通，只要高调唱得好，大家就纷纷拍手，说他是“圣人”、是“教主”、是“大儒”。——李敖：《“文化太保”谈梅毒》

　　“唱高调”的结果是，中国人的精神开始分裂了，人格开始多边了，大家都学会了纸上写和口上说的是一套，实际做的又是另一套! ——李敖：《“文化太保”谈梅毒》

　　对这种“唱高调”传统，务实的李敖当然深恶痛绝。他求真知，不搞虚学。

　　什么是虚学？

　　易数、骈文、律诗、八股、心性、理气、朴学、精神价值等等，都可以说是虚耗青春之学——“虚学”。虚学就是真知的反面，也是真知的绊脚石。中国知识分子不但搞虚学，竟还想用虚学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其不量力，已是十分明显。

　　——李敖：《粗谈中国知识分子五病》

　　那么作为务实的中国知识分子应当承担何种使命呢？请看李敖的答案——

　　我认为人生最大的目标是找出真理并勇于维护它，在维护过程中，并不因为有牺牲、有危险，就不干了。

　　——李敖：《李敖回忆录》

　　应该怎么干？

　　我虽然为了真理，勇往直前，但也绝非暴虎冯河式的血气之勇，而是谋而后动的、先立于不败之地的。有勇气、不怕孤立，都得有它的支撑力量，其中最重要的是经济基础。

　　——李敖：《李敖回忆录》

　　这就过渡到了李敖的第二个“务实”——对金钱态度务实。

　　在这方面，我是精明的“个体户”、“单干户”，我讨厌穷酸潦倒，绝不使自己陷入穷酸潦倒。富兰克林说口袋空的人腰挺不直，我能挺直腰杆，跟我薄有财富，可以不求人、不看老板脸色、不怕被封锁有绝对关系。像伏尔泰一样，我是有钱支撑的伟大文人，我早就脱离了“一钱难倒英雄汉”的穷困。每见有些穷光蛋侈谈抱负，我就鄙视他们。这种人，连一己生计都弄不好，又何能独来独往做独立的人？一个人行有余力，才有资格做志士仁人，否则只是满身烟味、满口酒气的吹牛屄家伙而已。

　　——李敖回忆录

　　所谓知识就是力量，其实金钱更是力量，没有钱，纵有一肚子知识，都难得施展。欲务实的中国知识分子不可不记李敖的经验之谈。

　　最后谈谈李敖的第三个“务实”—— 对两性关系务实。

　　这一务实，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爱情，二是婚姻。爱情应该“只爱一点点”，应该“限时拆伙”；婚姻关系只是个过渡形式，未来自然要消失，婚姻双方可以有各自的私生活。

　　“真正的爱情一定要限时拆伙，讲好了两人恋爱三个月，时间到了就一定要分开。”

　　“懂得爱情的人，在失去另一半时，可以把他视为是一个离开你的苹果，光老想苹果是没用的，唯一的方法是找出香蕉来取代这个苹果，而不是靠个人的意志力来抑制这个苹果，所以我赞成一个人有另一半时，不妨考虑设定谁是你的下一位的男朋友或女朋友，讲起来好象不是很真诚，但错了，真正的男欢女爱的确有很多不诚实的一面，有时不诚实对本身没有妨碍，诚实反倒是种错误，很多人会把过去一笔帐全说出来，这不一定正确。男女间有很多隐含的技巧是很重要的，可是有许多人不知道，最后反而把爱情搞得一蹋胡涂。”

　　认可男女关系需要一些不诚实，需要掌握很多隐含的技巧，不迷信男女间的山盟海誓，这是李敖对于爱情的务实态度。这一务实态度使李敖能够正视爱情的本质。

　　爱情的本质是什么？就是：爱情会褪色，会转移。

　　感情这东西不是阴丹士林，它是会褪色的。岁月、胃口、心情与外界的影响，随时会侵蚀一个人的海誓与山盟，很多人不肯承认这事实，不愿这种后果发生，于是他们拼命鼓吹“泛道德主义”，他们歌颂感情不变的情人，非议变了心的女人，憎恨水性杨花的卡门，同时用礼教、金钱、法律、证书、儿女、药水和刀子来防治感情的变。

　　——张飞的眼睛

　　正因为爱情会褪色，会转移，所以才出现情变、婚变，这是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所以迷信婚姻形式会将双方拴住，海枯石烂，永不变心，本不是务实态度。务实态度应是：婚姻双方各自人格独立，经济独立，并且允许各自有私生活，如此才算明白婚姻本质。

　　好了，至此，李敖的全面性智慧清单开列完毕，读者接受与否，悉听尊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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