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梅里美的小说，是一种纯粹的精神上的享受。你会被作者瑰丽的想象力和奇崛的构思所深深吸引，沉浸在他所营造的一个个情境丰富、结构严谨的故事之中。他的故事具有一种浓郁的梦幻色彩和奇异风格，读来令人赏心悦目。可以说他的创作是奇幻但不脱离生活，寻常但不流俗。他用小说这种叙事方式在虚实之间游走，举重若轻，毫不费力。从进入他的故事开始，一直到读完它，你不得不叹服他的功力，因为他将现实生活的逻辑法则和梦幻般的激情结合的是那样的完美。你仿佛置身于一个从未经历的梦幻的世界，并觉得这一切就是现实，是完成可能发生的，可是你在现实中却找不到它，因为它并未发生。这些故事绝对不是一个平庸的作者给读者制作出的一个个美梦，而是一个伟大小说家的伟大创造。
十九世纪的作家们，讲了无数个引人入胜或者使人打瞌睡的故事。福楼拜就曾预言，二十世纪的小说家们将面临无故事可讲的境地，因为好故事已经被十九世纪的小说家们讲尽。历史也以一种奇妙的方式部分的验证了福楼拜的这一预言。二十世纪最杰出的一批小说家们，已经不在如何才能讲好一个故事上下功夫了，他们更多地把注意力放在了故事本身以外的地方。比如如何通过故事传达出作者的人生理念和哲学思想。作者的意图永远是凌驾于故事中的人物和情节之上的。在这里，小说，或者说讲故事，承载了太多它自身之外的东西。我不对小说在十九世纪到二十世纪的这种变化做价值上的判断，况且我本人是推崇作者超越故事而在的。不过如果把小说还原到讲故事，还原到故事本身，梅里美无疑是一位非常伟大的小说家。梅里美下笔洗练，用词用字生动而准确，最重要的是，他懂得如何讲好一个故事。而判断一个故事优劣的标准就是看它能否吸引人，被大家所传颂。故事就是故事，它并不能承载自身之外的东西，讲述者更不是传教士或者宣传某种哲学思想、道德伦理的人。梅里美抓住了所有讲好一个故事的要点，并且只负责讲好一个故事。这是他的高明之处。
对一个想尝试着写作的人，阅读某部作品时总会有意无意地在其中寻找自己能够为我所用的东西。我不相信有纯粹无功利的阅读，即使只是想要提升自己的生命质量，不也是一种功利吗？“想要”本身就是一种欲求，其中必定包含功利色彩，只不过有的人的功利是指向内部的，而更多的人是指向外部。
读梅里美的小说，能学到的更多的是叙事方面上的技巧。换句话说，就是如何把一个故事讲得精彩。一些事件的片段，几个模糊的人物，某些生活细节的碎片，到了梅里美手里就成了一个个结构严谨的美轮美奂的故事。他懂得如何挑拣、处理能够构成好故事的一些关键要素，并把它们加以组合。另外，他对人物性格的刻画及把握，也是一流的。他让我知道，有时候有力地表现一个人物的性格，比构思一段精妙的情节更为重要。情节容易别人忘记，而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物却可以给人们留下长久的印象。
我把梅里美的小说称作故事，并没有贬低他的意思。小说的本意确实只是讲故事，只是后来的许多作家不甘心只讲故事，才在小说身上加上了一些东西。如果把小说还原到讲故事，梅里美的故事确实讲得精彩，讲得吸引人。不过我要承认，他不是我喜欢的那一类作家。我也不愿意看到小说完全变成一种消遣，更不愿意看到评价一部小说优秀与否的标准是能不能吸引人。
昨天读完了张冠尧译的《梅里美中短篇小说集》，总体感觉这本书故事精彩、译笔流畅，是一本能给人以纯粹精神享受的小说。我最喜欢其中的《炼狱之魂》、《阴差阳错》（又译错中错）和《高龙芭》，反而对他的代表作《卡门》（又译嘉尔曼）没什么感觉。我觉得《卡门》人物的性格塑造虽然生动、鲜明，叙事却混乱不清，线索的连接缺乏新意，让人找不到可以连贯读下去的那一口气。并且其中还夹杂着很多关于波西米亚民族风俗的论述，读起来很不舒服。可能梅里美的初衷就是想在这篇小说中表现他对波西米亚风俗的研究成果吧，不过这就不可避免的破坏了这篇小说本身的完整性。我想，他的《卡门》之所以这样出名，可能是因为比才把它改编成歌剧并大获成功的原因吧。
《炼狱之魂》是我最喜欢的一篇梅里美的小说。读完这篇小说让我兴奋不已，原来故事还可以这样讲，还能讲得这样好。虽然我觉得这是我近期之内读到的最好的短篇小说，却说不出它到底好在哪里。阅读的人可能有过这种感觉，你越喜欢一部作品，能对它作出的评论就越少，仿佛你在心底已经与它相通，无需在通过表述来建立某种联系。
那篇充满神秘色彩的《伊尔的美神》，读到结尾处让人战栗。这篇东西虽然奇幻，但并不脱离现实。现实生活中不也有很多难以解释的事件吗，事件的真实与否，全看你相信还是不相信。《阴差阳错》的开头和中间部分都非常不错，其中对女主人公心理状态的描写和把握异常准确，甚至让人想到了托尔斯泰的安娜和福楼拜的爱玛，不过结尾处的功力稍显不足，影响了这篇小说的总体质量。《高龙芭》是梅里美的这本小说集中最长的一篇，大概六万字左右。如果让我选出一个梅里美笔下留给我最深印象的人物，我一定会选高龙芭——这个智勇双全、才貌兼备的科西嘉姑娘，而不是追求自由生活的卡门。我喜欢高龙芭的泼辣，不喜欢卡门的激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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