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闻记者 汪伦宇
短短几个小时,法国总统马克龙遭掌掴的尴尬画面就传遍了各大国际媒体。一国总统被如此公然羞辱的场面在现代历史上都实属罕见,而施暴者一句令大众难以捉摸的口号也把法国政治的特殊语境以戏剧性的方式呈现出来。
“蒙茹瓦,圣德尼!(Montjoie, Saint Denis!),打倒马克龙暴政!(A bas la Macronie!)”身着绿色短袖T恤,留着长发的袭击者在攻击马克龙之前大喊。
28岁的袭击者名叫达米安,他喊出的前半句是1789年法国大革命前法国王室军队的战斗口号,据一些历史学家考证,1214年,在“蒙茹瓦,圣德尼!”的呼号声中,法王直属军队在布汶战役中击败了神圣罗马帝国军队。“蒙茹瓦(Montjoie)”本意为用于标记作用的石头,后衍生出军队的标志物之意,而“圣德尼(Saint Denis)”则是巴黎的主保圣人(编者注:这是部分基督教宗派对圣人或天使使用的特定称呼之一,通常用于教会所期望保护的某地区、某人、某职业、某团体或特项活动)。
事发4小时前,有法国媒体碰巧采访了达米安和他的朋友,他们正在等候马克龙到来。达米安不愿对媒体多说,但他的朋友面向镜头表示自己不满“法国陷入了衰落”,指责马克龙否认法国的文化传统。不过,法国BFMTV电视台援引事件调查知情人士的话称,达米安在审讯期间否认有任何预谋,称此举不是计划好的行动。
事后经过审讯,警方发现他们的计划是由达米安出手袭击马克龙,另一人在旁拍摄,并上传社交媒体。警方检查了达米安的住所以及社交媒体账户,发现此人沉迷中世纪全甲格斗,且意识形态混乱,令人难以揣摩——他的房中挂着苏联国旗,同时又收藏了一本希特勒的《我的奋斗》和一本关于委内瑞拉前总统查韦斯的书。
尽管目前的迹象显示掌掴总统是一起孤立事件,但结合法国近来围绕历史问题的各种争论,以及作为国家化身的公职人员频繁遭袭,越来越多的公众认为是法国的国家认同出了问题。
从圣女贞德到拿破仑,从阿尔及利亚战争到卢旺达大屠杀,这是一个对内对外都承载着沉重历史遗产的国家,眼下距离法国总统选举仅有一年,各个派别都试图抢夺对某段特定历史的解释权,其中也包括马克龙的共和国前进党。
“野生极右”历史学得好?
与第五共和国历史上公然袭击总统的人相比,达米安的身份和经历有些过于非典型。在马克龙之前,萨科齐、希拉克和戴高乐都曾遭到暴力攻击,其中攻击希拉克和戴高乐的极右分子还使用了枪械,且行动以刺杀为目标。
但像达米安一伙这样在小众圈子内形成一套历史观,以此套进当下现实,并萌生不满采取象征性行动的十分少见。他们不是警方记录在案的极端分子,也没有成为任何右翼党派的正式成员,只是在网络上的亚文化圈子里“野蛮生长”,建立了一套“政见”。这些特点反倒与近几年来发动“独狼”式袭击的一些宗教极端分子有些类似,因此法国警方和反恐部门无从预防达米安此类人,十分头疼。
研究极右思潮的巴黎政治大学学者勒克尔告诉澎湃新闻()的现象。在这些论坛、讨论组和账户中,历史成了一种工具,被重新解读用于“佐证”极右主义的政治宣传。
“这种‘法西斯场域’的影响力逐渐扩大,目标受众也不仅仅是可能成为积极分子的潜在极右政党党员。传统上的极右一般令人想到法西斯分子和保王党,但这些人的本来身份可能只是喜欢中世纪骑士文化的‘历史票友’而已。然而,一旦他们沉浸在亚文化圈的另类历史叙事中,就可能在现实世界诉诸行动。”
“令人庆幸的是,掌掴马克龙这类针对公职人员的行动还只是‘玩票’性质,达米安等人没有组织和纲领,也不像戴高乐和希拉克的攻击者那样以杀死总统为目标。”勒克尔说,“然而其危险之处在于,他们掌掴国家最高领导人,并拍摄视频取乐,这无疑严重消解了国家权力的严肃性和神圣性,从某种程度上说甚至伤害了国体。对于这类人,无论情报机构多么训练有素,都无能为力。”
三封公开信背后
倘若梳理法国政坛近来动向,便可发现远不止是“野生极右”历史学得好,法国政府体制内一些倾向右翼的军警人员也常常打“历史文化牌”来挑战最高权力。
眼下各党各派都在紧张备战明年的大选,但在今年4月到5月,接连三封来自部分右翼军人和警察的公开信打乱了法国的政治日程,国防部长、内政部长等要员不得不为此连续发声。
4月下旬,20位法国退役将领和上千名军人在极右翼媒体《当代价值》(Valeurs actuelles)上联署了一封公开信,直接以总统马克龙为喊话对象,谴责法国社会中出现的“堕落”倾向。他们指责一些反歧视运动和“去殖民化”理论加重了不同社群之间的“仇恨”,警告称马克龙政府若不采取行动,可能“明天就会爆发内战”。
公开信撰写者认为,法国政府对具有极端色彩的萨拉菲主义(编者注:逊尼派穆斯林中的一种极端保守正统运动)作出了过多妥协,没能保卫法国的国家文化。“反种族歧视主义正在法国制造仇恨,鄙视法国文化价值,攻击法国历史。而伊斯兰极端主义和‘郊区刁民’正在分裂国家,试图让法国变成屈服于违宪教条的领土。警察被当作社会冲突的替罪羊,中学老师被斩首。” 撰写者在信中写道。
仅仅不到两周之后的5月10日,又有一群匿名的法军士兵和低级军官联署了第二封信,发表在同一份杂志上。假使说第一封由退役将领撰写的信从国家命运的层面发出了“警报”,第二封由基层军人发出的匿名信则试图拉近与普通民众的距离。写信者自称“我们中的大部分人都参与过‘哨兵行动’(编者注:Operation Sentinelle,这是法国政府在2015年巴黎接连发生多起恐袭事件后开始执行的国内安保行动),亲眼目睹了那些被遗弃的郊区和社群对暴力犯罪视而不见。”
第三封由警察联署的信函则把自己摆在了受害者位置上,谈到了法国最近多起警察和公职人员遭袭事件,称警察们“在城市的每一个街角都冒着生命危险”,为避免“内战”,警方“无法允许武装部队明天就取代自己”。第三封公开信的93名发起者要求“在物质上、道德上和法律上重新武装(警察)”。
根据法国民调机构Ifop在第一封公开信发出后进行的调查,有86%以上的受访者赞同“一些城市的街区里共和国的法律已经失去效力”的说法,84%的人则认为法国国内的暴力活动有所增加,而同意“法国在不远的将来可能会爆发内战”的人数占比甚至达到了45%。
在第五共和国历史上,军人以公开信形式发声点名批评总统是十分罕见的。公开信发出后,法国政坛和舆论大受震动,而国防部长激烈的反应也说明了此事的不同寻常和敏感性。国防部长帕利第一时间表态称,这些公开信的发起者不代表整个军人群体。不仅如此,借着5月8日纪念二战胜利76周年的机会,帕利还和马克龙政府的发言人一同亲赴军营稳定军心,向一线士兵和军官展示爱丽舍宫对军队建设的重视。
“在用于军事现代化和提升士兵生活质量的预算问题上,政府与军队之间没有分歧。”帕利表示,“(这封信)是彻头彻尾的政治运作。”
帕利的说法有其论据支撑。自从马克龙上台以来,法国的国防开支投入保持了相对稳定的增长。据法国《回声报》今年5月11日报道,从2017年开始,法国国防开支大幅增加,当年的军事预算为324亿欧元。在马克龙政府制定的2019年至2025年军事发展规划下,到2019年,法国国防预算增长到了392亿欧元。即便新冠疫情带来了经济冲击,这一趋势也没有发生变化,法国的预算审计部门称,在2020年下半年,马克龙政府实现了预算承诺。另外,近年来法军还入役了包括新型战略核潜艇在内的多种先进装备。
但无论如何,有迹象显示,两封公开信所代表的声音在军队和执法系统范围内确有回响。据《费加罗报》5月11日报道,在警察接连遇袭后,警察工会向总理卡斯泰和内政部长达尔马南抱怨“司法系统已变得脆弱不堪”。他们认为,当前法国军人和警察的社会地位正在下降,军警队伍内部开始产生对使命和职业认同的怀疑。
2015年的巴黎系列恐袭事件之后,在反恐使命和爱国主义情感的感召下,法国军队和警察系统的公共形象一度十分积极。然而,近年来随着多起有关军警的争议事件发酵,军队和执法系统成员的士气出现问题。
专攻公共舆论和民粹主义研究的巴黎政治大学教授多米尼克·雷尼对法国电视5台分析称,不得不承认法国社会中确有很多人明里暗里对公开信的发出者抱有同情态度,不过这不代表他们支持信中的具体观点。
“一种典型看法是,现在就连一向被视为‘非政治的’、受命维护公共秩序的军警也无法保障自己的安全,那是不是说明哪里出了问题呢?”雷尼直言。
军方的“右翼幽灵”
尽管不少分析者第一时间指出不应过高估计公开信的代表性和影响力,因为联署的将领已经退役,无法代表现役军队立场。然而,该信的论点、行文风格及其“开出的药方”显示出了右翼思想对法国部分军界人士的渗透。过往的历史也表明,所谓法国军队保持“非政治”状态更多是一种应然要求,而非实然存在。
挑头刊发公开信的20人都是50岁以上的白人退役将领,根据法国媒体Franceinfo的调查,他们大多受到了极右翼历史观和所谓“大置换”理论的影响,这是一种法国极右翼近来年鼓吹的阴谋论式观点,认为大量涌入的穆斯林背景移民及其后代正在替换法国的白人人口,逐渐改变人口结构,并会使法国逐步丧失其传统和文明。
这20人中,至少有3人经常参加“大置换”理论鼓吹者雷诺·加缪组织的活动,有5人常常与极右翼媒体NTD等合作,还有一些人则是反同性恋婚姻合法化组织的成员。
前法军将领克里斯蒂安·皮克马尔是联署人之一,他私下与雷诺·加缪十分亲近,积极支持后者提出的“大置换”理论。早在2016年2月,他就因为积极参与反对加莱非法移民和“欧洲伊斯兰化”的抗议活动而被注销了军籍。
同时,这些怀念昔日法兰西帝国武力征服历史的将领们还十分不满马克龙政府一些重新审视法国殖民历史的举动,包括承认法国在阿尔及利亚独立战争和卢旺达大屠杀中的责任。
皮克马尔曾发表公开信批评马克龙,称后者承认法国在阿尔及利亚犯下了反人类罪行“不过是为了在法国国内打‘多元性’的牌,获得这部分靠家庭团聚政策和出生地原则取得法国国籍的人口的支持。这是一个危险的游戏。”
另一名联署人罗兰·杜布瓦将军的观点则与当下的选举政治更加相关:“属于‘后68一代’(编者注:指法国1968年‘五月风暴’后出生的一代人)的马克龙仅仅是一个不成熟的王子。他将把法国带进坟墓,因此我们必须尽快摆脱他。我希望身份认同、安全和移民成为明年大选中压倒一切的议题,与它们相比,其他的一切都是次要的。”
47岁的弗雷德里克在诺曼底大区做过多年地方议员,并曾在陆军服役至上校军衔。他观察到,军人群体在总体上倾向于将选票投给共和党(Les republicains)等传统右翼党派,然而近年来,极右翼思潮在军队中的影响力相比以往又有所扩大。
“这种所谓‘公开信’的手法当然并不新鲜,其中一些‘论据’也已被证实来源于假新闻。但从中可以感受到部分军人对现状的焦虑。”弗雷德里克告诉澎湃新闻,“假使你是一个接受过精英教育的职业军人,那么你在过去两三年内目睹的事情——法国政府承认阿尔及利亚战争罪行、推倒雕像运动和社会上针对军警的非议等等——都会使你产生身份认同危机。”
几乎就在军警公开信发表的同时,还发生了一件关乎法国人如何审视自身历史的公共事件,这次被争议围绕的人物便是与军人群体拥有莫大渊源的拿破仑。
法兰西“军神”,还是刽子手?
在业余时间里,29岁的纪尧姆醉心于制作科普法国历史的视频。近两年前,他和朋友在Youtube上开设了一个名为“法兰西战役”的频道,通过制图、剪辑历史向游戏与电影片段、挖掘数据来向公众介绍法国近现代历史,目前该频道已有4万多粉丝。“太阳王”路易十四、法国大革命、拿破仑战争等都是纪尧姆团队关注的选题。
今年是拿破仑在圣赫勒拿岛去世200周年,故法国社会一时间重新掀起了一股谈论和纪念拿破仑的热潮。但同时,随着起始于美国的反种族主义抗议浪潮席卷欧陆,有关拿破仑的争议也未能停歇,很多人指责他恢复了法国大革命时曾一度被取消的奴隶制度,并且穷兵黩武,是个“刽子手”。
5月5日,法国总统马克龙亲赴荣军院瞻仰拿破仑墓,但彼时他小心翼翼地选择自己的措辞,不愿刺激争论的任何一方。传统上,拿破仑被视为法国的“军神”,在军人群体中享有崇高地位,但左翼人士往往会聚焦他落后和反动的一面。为避免引发分裂,前总统希拉克曾经避免出席拿破仑的纪念活动,如何对待拿破仑显然对历任法国总统来说都是一道难题。
“这是一次纪念,而不是一场庆祝。“马克龙在最后一刻才宣布了自己的计划,试图在要求抵制纪念活动和准备大举庆祝的两群人中间找到腾挪的空隙。
作为法国总统,马克龙碰上拿破仑相关议题要左右为难尚可理解,但对纪尧姆这样的Youtube频道主而言,他未曾想到居然有一天会面对与马克龙类似的烦恼。尽管个人频道上“拿破仑战争”系列一直在更新,自己对拿破仑也很感兴趣,但纪尧姆还是担心此时专门制作一期纪念拿破仑的视频会引发与朋友的争论,且题材“难以驾驭”。
“经过了多少次共和国与君主制的更替,200年前的人物还可在当下引起如此的分裂,在法国之外这样的例子怕是不多。”纪尧姆告诉澎湃新闻(),“或许像希拉克曾经描述戴高乐的那样,拿破仑离开了我们,我们却还没有离开拿破仑。”
思来想去,最终纪尧姆没有为这位法国皇帝制作专门的纪念视频,只是具体介绍了一两场拿破仑时期的经典战役。“只谈军事战术,不谈历史功过。”纪尧姆笑着说,“没办法,法国各党各派的历史都学得太好了,(我们)言多必失。”
马克龙的文化战争
马克龙在历史问题上被夹在了左右两派中间。来自左边的声音要求以英美式的进步主义视角看待历史人物和事件,特别是应大力批判那些有殖民、蓄奴等污点的历史名人,这与英美去年以来的各种“推倒雕像”运动相呼应;而来自右翼的呼声则指责当政者“背叛”了文化遗产,失去了“法国性”,因此他们会高调争夺圣女贞德、拿破仑等历史名人的“解释权”,放大他们代表法国传统的一面。
马克龙政府则左右开弓,对上述两派都进行某种程度的抵抗。对于右翼,他低调纪念拿破仑、作为总统首次在阿尔及利亚独立战争、卢旺达大屠杀等历史公案上代表法国发声担责,这是一种明确的姿态展示。但对于左派,马克龙的回应和对策则显得颇为隐晦。
由于将左派重新看待历史的呼声视为英美思潮在法国的回响,再加上法国与英美理念在政教分离问题上的摩擦,法国政府正低调“清理”法国大学中美国社科理论的影响力。据《纽约时报》今年2月18日报道,法国教育部将开始调查学术研究中“同情伊斯兰主义的左翼思潮”(Islamo-gauchisme),教育部相信,法国国内的这种思潮多受到了美国大学的影响。
值得注意的是,该行动是法国教育部门对马克龙2月10日讲话的直接回应。马克龙当时在谈论宗教极端主义威胁时称,“法国大学中使用的一些人文社科理论几乎完全从美国移植而来。”他还警告称倘若在这种理念影响下各界过多地“使用种族视角来看待社会问题”,可能会导致国家分裂。
马克龙的教育部长对此解释称,法国有关种族、性别、后殖民主义的研究几乎完全照搬自美国学术机构。这已“腐蚀”了法国社会,对国家认同和文化传统造成了伤害,因此“需要同众多美国社科思潮进行一场斗争。”
尽管在美国“软实力”渐显疲软的当下,英美媒体对此没有过多注意,仅有少数报道批评了马克龙对美国社科理念的“文化战争”。但在法国社会内部,这场关于外来思潮的讨论逐渐吸引了政客、记者和知识分子的加入。
《费加罗报》此前报道称,一些中右倾向的议员惊讶于“美式认同政治和社科理论(在法国)的渗透之深”,他们因此呼吁国民议会对大学中的“过激意识形态”进行调查,甚至还在推特上点名那些被认为受美式思潮影响过多的学者。
持批评态度的巴黎-楠泰尔大学的美国研究专家库塞对美国媒体表示,马克龙政府在历史和认同问题上变得焦虑,显示出某种对自身价值观的不自信,“这是一个标志,象征着法国正衰落为一个充满惊恐、逐渐被边缘化的共和国。不过与此同时,她依然相信自己拥有某种普世使命,因此必须寻得外来因素来解释这种衰落。”
但同时,也有来自法国国内的声音表示了对马克龙反击“美国学术渗透”的支持。2月中旬,《世界报》首席记者米歇尔·盖兰援引多位法国历史学、社会学等领域的学者观点评论称,来自美国的批评没有看到的是,法国反对的是这些学术理念的过度滥用,而非它们本身。社科研究不应搞一家独大,也不能动不动就把自己摆到道德的高地上。
责任编辑:朱郑勇
校对:丁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