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星堆勾起古蜀正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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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星堆勾起古蜀正史

  人类诞生前的古蜀史

   冯广宏

   天、地、人都在不停地运动着,变化着——天空中白云苍狗,白昼和黑夜交替;人和兽全在经历生、壮、老、死的轮回;这是人们熟知的事情。大地其实也在变,不过它缓慢,不太明显。

  《神仙传》里的王方平,遇见了神仙麻姑。她指着面前茫茫的沧海说:“我都见到它三次变成了桑田。 现在却又变回来了。”按神仙家的说法,天上的一天,世上就是三千年。长生不老的麻姑,她的时间轮带转得飞快,能亲眼看见大海干了三次;我们凡人就不行,好象大海永远都是那样。

  不过地质学家们能够把历史镜头给倒回去。他们从岩层扭曲变形的种种形迹,就能逆知哪些地方曾抬升过;哪些地方曾下降过;哪块平陆原先是海,那些邃谷原先是山。

  我们脚下的大地,都是些漂浮在岩浆之上的特大板块。比如四川,就夹在亚欧板块、印度板块、太平洋板块之间。这三大板块互相顶撞、挤压、俯冲,使这块地方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造山运动”。

  3亿年前的“古生代”,这里原是古地中海的一个大海湾。现在的四川盆地,那时覆盖着一片碧波。到了1.8亿年前的“侏罗纪” ,发生了一次“印支造山运动”,川西横断山脉隆起,川东却不断下沉,可是海水已经不再侵入,这里又成了20万平方公里的“巴蜀湖”,今天的成都,那时还深埋在烟波浩淼的湖底。

  到了1.4亿年前的“白垩纪” ,又发生了一次“燕山运动” ,川东逐渐隆起,巴蜀湖日渐缩小,最后缩到现今成都平原这块地方——只好叫它“蜀湖” 。

  在0.4亿年前的“第三纪” ,著名的“喜玛拉雅运动” 造就出世界的最高峰。四川水涨船高,再度抬升,蜀湖于是只剩下一个湖心,中心大致在现今蒲讧、洪雅、雅安那一带。原先硕大无朋的湖底,填满了紫红色的岩屑,最厚的地方能堆积起1000米之谱,在千万年高压下,形成了今天四川盆地红色的砂岩和泥岩。

  喜玛拉雅运动的余波一直延长到300万年前。 在“第四纪” 还不断发生着“新构造运动” 。据说四川在这一期间至少抬升了5次,蜀湖终于消失,那里填满了砾石和泥沙,构成今天的成都平原。

  ——这就是人类还未诞生以前的古蜀史。

  如今,大规模的地质勘探,证实了成都坝子“沧海变桑田” 的故事——彭州东部、郫县西部到崇州一带,地底下确实有个隐伏着的湖盆,长约90公里,宽10到25公里。湖盆周围,是埋藏在地底下的丘陵。侏罗纪、白垩纪时露出地面的砖红色岩层,经过在彭州和崇州那里的钻孔探测,发现它们己埋藏到地面以下300米左右的深度。基岩上边堆积起巨厚的砂砾层。

  根据钻机打孔的地方和数据,不难画出当年“蜀湖” 的形状。

  彭州竹瓦铺——514.09米;

  大邑安仁镇——290米;

  郫县安德镇——257米;

  彭州致和乡——229米;

  古湖盆周边的数字便越来越小,例如:

  都江堰聚源乡——68米;

  彭州隆丰镇——61米;

  成都簇桥乡——45米;

  德阳郊区——40米;

  彭州关口——35米;

  广汉机场——29米;

  都江堰羊子口——16米…

  现在的成都平原,平面上像个斜放的菱形。从安县到名山,大致是200公里的长轴;从都江堰到成都龙泉驿,大致是90公里的短轴。这块平原的大小,有8464平方公里。它夹在从北到西的龙门山系和从东到南的龙泉山脉当中——实际上是一个盆地。这盆地中央虽然相当平坦,但却微微有些倾斜——西北高、东南低。

  那龙门山系是由几条山脉组织起来的,最重要的一条是茶坪山,又叫九顶山,古代称为玉垒山,屏风似的围在平原西北一方;其次就是平原西缘的邛崃山脉。山岭连绵,挡住了西伯利亚袭来的寒流。在山峦的背风坡,雨水丰沛,也不酷寒。那是古代先民的乐士。

  成都平原还是生物界的乐园。《山海经》的《海内经》这样描写过:

   “西南黑水之间,有都广之野,后稷葬焉。

   “爰有膏菽、膏稻、膏黍、膏稷。百谷自生,冬夏播琴。

   “凤鸟自歌,鸾鸟自舞。灵寿实华,草木所聚。爰有百兽,相群爰处。”

  那里真太美好!圣经中的伊甸园也不过如此。

  这一大片土地,古代中原人称之为“蜀” , 一向是个默默无闻的地方。最近才知道,远古的蜀,曾经演绎出一场场光怪陆离的史剧,还是中华文明的源头之一。

  “蜀”字的研究

  四川盆地西部——包括成都平原,当然也包括三星堆,古代都称作“蜀”。

  为什么要称蜀?答案有好多个。最正统的一个,是从字义分析出来的。

  汉字是很先进的文字,虽然有形、音、义三大要素,但它们并不分割,而是互相串通着——从字形和字音就能猜出字义。那些牵藤带叶的关系,最早的字典——东汉许慎〈说文〉上头做了许多记录。那本书里对“蜀”的解释,讲得特别清楚:

   “蜀,葵中蚕也。上‘目’象蜀头形。中象其身蜎蜎。”

  原来蜀是野葵上一种很象蚕的虫子。现在它的写法是加上虫旁——蠋。这种虫属于天蛾科,样子看起来蛮可怕。它一旦受到攻击,便会蜷曲起身子,露出特别的斑纹,很像一对毒蛇的眼睛。无论是动物或人,都害怕这种要命的毒蛇,常常吓得退避三舍。因此,蠋这种虫大家也不敢惹。它的外形,虽像给人亲切感的蚕宝宝,但本身却让人讨厌,所以经常被哲学家当作宣讲哲理的例子。⑴

  既然蠋让人骇怕,当然它就相当孤独。引申开来,“蜀”字就有了孤独的含义。古书《尔雅》便说过:山“独者,蜀。”远古时代真还真有个蜀山氏,曾与黄帝子孙通过婚,这个氏族的老根据地便在蜀山。那山很可能就是全四川的最高峰——贡嘎山,突出在川西众山丛中,孤另另地高高在上,有些孤独。

  西汉成都才子扬雄,最善辞赋,他写作的《羽猎赋》、《甘泉赋》、《河东赋》、《长杨赋》曾打动过汉成帝的心。古代的赋里,要用到许许多多稀奇古怪的字,所以扬雄认的怪字最多,经常有人坐着马车跑来向他问字。由此他也养成了向人请教字学的习惯。在他担任黄门侍郎期间,凡有外地来的官员,总被扬雄拉着问字——各地方言中的俗字。通过27年时光的调查积累,他终于编成《方言》一书,成为中国头一部方言字典。他发现,南方人口中的“蜀”这个音,意思就是“独一个”。

  照这样说,“蜀”这个地方,就该是个神秘莫测、独一无二的王国了。

  安阳殷墟出土的甲骨卜辞,写的是公元前14世纪的古汉字,其中就有不少个“蜀”字。甲骨文写得很形象,那个字确实像《说文》所述,上头是象征眼睛的那个“目”,下边是弯曲柔软的虫身——那是眼部特别突出的虫儿,但并不是蚕。不过以往有些史学家和文字学家,总爱把蜀讲说成善于养蚕的部落,理由就是那字蛮像蚕儿——这似乎有些张冠李戴了。关于为何要突出眼睛这一点,他们认为蚕的头上也有眼目,这未免有些可笑:凡是虫都有眼睛,蚕为什么要突出它?那说服力也嫌太小。这个秘密,直到1986年三星堆考古大发现才找到了真正答案。那里的蜀人,对眼睛情有独钟,用青铜铸了许多模型;而且人面和兽面,都有着夸张的眼部——正象蠋为了防身,要突出它的假眼一样。

  蜀人自己也许并不自称为“蜀”,他们应当有特定的称呼,就像住在岷山里的羌人,自己并不自称为“羌”一样。羌是中原人士对他们的称呼,因为他们是“西戎牧羊人”(<说文>所述),所以“羌”字便由“羊”和“人”所组成。最近在四川羌区所作的调查发现:羌人的自称,黑水、茂县北部是“尔玛” ;松潘、茂县南部、汶川是“日玛” ;理县北部是“赫玛” ;理县南部就称为“玛” ;都不叫羌。由此推想,蜀人自己应该有像羌人“玛”那样的称呼。“蜀”字,不过是中原人士强加上去的帽子罢了。

  作为地名,各族也有各族的叫法。比如羌族史诗《羌戈大战》里,都江堰叫陆格,绵池叫哈苏,汶川叫科查,成都叫益多。谁知道那时的蜀人把三星堆叫作什么?

   ⑴《韩非子·说林》:“鱣似蛇,蚕似蜀。人见蛇则惊骇,见蜀则毛起。”《淮南子·说林训》:“今鱣之与蛇,蚕之与蠋,状相类而爱憎异。”

  古蜀史的前三代

  每个民族都有自己唱出来的史诗。一代一代,口口相传。

  史诗大量留存在职业祭司的脑子里,一到了祭祀、施法时,就把它吟唱出来,为的是娱神、驱邪、求吉。那些史诗押韵顺口,易读易背,完全可以十代百代地传唱下去,而且重大情节也不会走样。

  史诗中的人物,绝大多数是各式各样的英雄。他们的名字不会被人忘却,他们的儿女往后传下了几代,一般也能在唱词中背下来——这就构成了最原始的口头历史。

  住在被称为“蜀” 的那地方的远古先民,当然也有不少吟唱着的史诗,可惜没有人及时地把它记录下来。直到西汉末年,才有个成都才子扬雄,写在他那本《蜀王本纪》上。⑴这本书起这个名字,完全是学他老前辈司马迁写《史记》的体例——凡是领袖的事迹,那篇记录便称为“本纪” ——后人简称,就叫“蜀纪”。

  扬雄带了个好头。后来在东汉、三国直到晋代,住在成都和附近的文人,往往踵其步武,尽量网罗异闻,接力编写。据《华阳国志·序志》说:出版过蜀纪的不下八家。⑵三国时,刘备在成都建立蜀汉政权,有位学者秦宓,去见广汉太守夏侯纂,一开口就说:“民请为明府陈其‘本纪’ ” ,讲了许多当地典故。他的故事就是从那些蜀纪里看来的,《三国志》里就记下了不少精采的段落。到了公元4世纪,江原人常璩因为当过成汉政权的文官,入晋后受到歧视,于是发奋著书,把前人蜀纪综合起来,加上自己采访的口碑,编成中国头一部西南地方总志——《华阳国志》,成为史志宝库中的杰作。

  幸亏常璩出版了这部书,因为前面众多的蜀纪,在南宋政府渡江时纷纷散失掉了。扬雄那本蜀纪也在湮失之列,好在书中不少重要的段落,从晋代起就有文人引用,从而保留在各种文献上。特别是北宋皇家启动编纂的《太平御览》,抄录的段子最多。不过,当时摘录的风气有点自由化,并不逐字照抄原文;所以原书同一段话,在不同的地方抄得不大一样,文字上总有点小的差异。

  最早录下扬雄《蜀王本纪》古蜀史迹的,是晋代刘逵给左思《蜀都赋》做的注。那段佚文是古蜀史中最概括的一节,相当重要:

   “蜀王之先,名蚕丛、柏濩、鱼凫、蒲泽、开明。是时人萌椎髻左言,不晓

  文字,未有礼乐。”

  虽然是粗线条,但却清楚地告诉人们,古蜀王朝大致有这么五代。远古蜀人既然没有文字,而且方言也和中原不同,那么,一大堆蜀王名号,除了记音,就是译义了。究竟是哪一种?至今还定不下来。

  蚕丛这个称呼各处抄得十分稳定;但第二代分歧就大了。《太平御览》卷888和《初学记》卷8一样,与刘逵写的一致;而它的卷166先是写作“析权” ,后头又写成“伯雍” ,而《艺文类聚》 卷6写的也是伯雍。宋章樵《古文苑》中对扬雄《蜀都赋》作的注里,却又抄成“狛护”。扬雄写的到底是哪两个字?幸而《华阳国志》还在,书中写的是“柏灌”,与扬雄写的形似而音不同。那意思是不是相同,也很难说。不过,可以肯定其余都抄错了。

  按照多数原则,基本上可以确定古蜀最老的三代是蚕丛、柏灌、鱼凫。由于《 太平御览》卷888上抄的《蜀王本纪》,有“此三代各数百岁” 的话,我们必须认定,这三个名号代表着三个王朝,因为任何一个蜀王都不可能活上几百岁。可是,这些名号又似乎是王朝开创者的大名。这老三代之间,可能是前后衔接着的,按“本纪”的习惯,它们应该象夏、商、周三代一样。

  古蜀的老三代离我们十分遥远,距古人也不很近。唐代诗仙李白在《蜀道难》中就曾叹道:

   蚕丛及鱼凫,

   开国何茫然!

   尔来四万八千岁,

   不与秦塞通人烟……

  ⑴当今有些学者(如徐中舒教授)怀疑《蜀王本纪》不是扬雄的著作,因为他是辞赋大家,而那书中文字相当浅近,文风不似。但是许多类书摘引此书时,一致皆称扬雄,好象没有理由否定为其所著。大儒有浅近之作,并非仅此一例,如明杨慎曾集云南民族方言编《白古通》;清李调元集广东俗歌成《粤讴》皆是。

  ⑵西汉有司马相如、严君平、扬雄、阳城子玄,东汉有郑廑、尹贡、谯周、任熙。爱谈蜀事的还有汉末祝龟等人。

  首代王朝——蚕丛氏

  扬雄写过一篇《蜀都赋》,被章樵编进《古文苑》。里头文理古奥,怪字又多,要读懂真不太容易。对于古蜀史迹,只讲了寥寥几句话:

   “王基既夷,蜀侯尚丛。并石石犀(栖),岓岑倚从。”

   “昔天地降生杜虖密促之君,则荆上亡尸之相。”

  章樵注解说:头两句讲,蜀都的王基奠定下来之后,后代蜀侯们便记起了老祖宗蚕丛。下面是讲蚕丛靠着山上的石头,垒起房子住;就是搬家仍然要靠拢石头山。后两句,是讲杜宇和开明的故事。

  为了证明它的解释不错,章樵还引用了《先蜀记》:“蚕丛始居岷山石室中。”他又引证《汉书·西南夷传》:直到汉代,岷山地区的群众,还是在半山腰开采片石,垒砌那种碉堡似的房子,叫做“邛笼” ,最高的可以到十几丈。那便是蚕丛氏留下的一笔技术财富。

  对于蚕丛,常璩在《华阳国志》上作了重要补充:蚕丛氏是“纵目人”,最早称王。由于这族人死后用石头棺椁,民间便把岷山地区的石棺墓,称作“纵目人冢。”

  至今,岷山还有些带“蚕”的地名,被古人认作蚕丛氏的遗迹。如宋祝穆《方舆胜览》提到:导江县(今都江堰市)西五十里有蚕崖关;关外有蚕崖市;那里还有块蚕崖石。但这“蚕崖” 地名至少唐代就有了,因为杜甫有“蚕崖铁马瘦,灌口米船稀” 的诗句。此外,茂县叠溪那里有个蚕陵山;汉代那里还设过蚕陵县。如此等等,过去都当作蚕丛氏出自岷山的证据。

  近年,石棺墓在茂县、汶川、理县多处发现,不过时代都不比春秋早。古蜀头代先王不应该晚到这个时候。所以,关于蚕丛氏出自岷山的传说,还有仔细检验的必要。

  蚕丛氏住石房,葬石棺,还“纵目” ,这种传说至今还存在于岷山羌胞之中。羌族没有自己的文字,口头史诗一直铭刻在“觋”(音许)——汉人叫做端公——的心里。

  高明的羌族祭司们能背诵40部、70多段经书。岷山羌族有21部上坛经;7部中坛经;12部下坛经。里边有许许多多离奇怪诞的故事,是真实古史的映象。近年民族学者、史学家们在茂县、汶川、理县羌区作了大量调查、收集工作,找到了十分重要的史诗“羌戈大战” 。里头说的是,远古时代的羌人,原先住在西北甘青一带的大草原上,放牛牧羊。突然遭到北方的魔兵入侵。羌人九兄弟带领九支人马,向东西分散逃亡。老大阿巴白构这一支逃到补尕山,与魔兵遭遇,激战了三天三夜,伤亡惨重。到了无路可退的时候,幸亏天女木姐珠显灵,丢下三颗白石头,变成三座大雪山,才挡住了魔头的追赶,得以到达松潘境内的热补草原。

  那时茂县日补坝,住着一族戈基人——又叫嘎尔补、嘎诗堵、嘎人、葛人、戈人——以农为业,生产粮食,日子过得相当舒坦。相形之下,羌人就太穷困。羌人首领智改巴想向戈人首脑格波学犁田,可是戈人不干。后来又向戈人借粮,戈人倒是借了;但后来老催着还,羌人又还不起。最后发生冲突,双方激烈地械斗起来。戈人实力强大,羌人不是对手,但靠了天神几波尔勒的启示,用白石头作武器,终于把戈人九兄弟打死了八个,把剩下的戈人赶到常年落雪的地方;而羌人就住进了常年落雨的地方。为了庆贺胜利,得用豕、牛、羊三牲来祭祀天神;可是羌人只有牛和羊,却没有猪。于是只好到戈人的养猪中心——益都去买。下面讲的便是吆猪的故事。

  史诗并不讳言,戈人是岷山土著,而羌人是外来入侵者。

  故事里的戈人,倒很像《华阳国志》中纵目的蚕丛。他有许多鲜明的特征——

  戈人憨厚老实,脑子笨。

  身体壮实,佝着背,所以显矮,又有“人熊” 的外号。

  有尾巴,快死时尾巴先干枯。

  死后用无底石棺来葬。茂汶那些石棺墓,羌人叫“戈基嘎补” 。

  直眼睛——纵目,眼大,发绿光。

  因为老佝着背,就不能抬头直视。

  用的石头从雪山运来。住石洞,羌人叫“嘎尔补洞”, 所以戈人叫做窑人、野人。

  会用牛拉犁耕田。

  善于治水。

  富有田地,粮食充足,又善喂猪,生活富裕,所以理县佳山寨有“发财如葛(戈)” 的谚语。

  如果蚕丛一族是这个样子,那他们早就进入了农业社会,不能像传说中那样原始。

  直眼纵目,是个很显著的特征。值得注意的是,甘肃陇南地区也流传着直眼人的故事,当地叫做“立立子” ——那种人看东西要把眼睛棱起。这样一来,眉毛就遮不住雨水,所以他们绝了种。这似乎暗示戈人来自西北。联系到近年阿坝州岷山发现的石棺墓,随葬器物有彩陶、双耳罐,与甘青寺洼文化关系密切,就不是偶然的了。不过,发现的石棺葬时代都不早于春秋。

  唐张守节《史记正义》引《谱记》:“周衰,先称王者蚕丛,国破,子孙居姚巂等处。”可见纵目人是迁往南中去了。现在西南民族传说里还有他们的踪迹。凉山彝族史诗“梅葛” 中,讲天地开辟时直眼人叫“学博若” 。云南丽江纳西族也讲到远古有直眼人。宋朱辅《溪蛮丛笑》 还记有仡佬族的“两目直出” 。

  这一整套直眼故事,似乎都来自羌人的传说,被记进了《华阳国志》,当作蚕丛氏的史迹。那些故事时代较晚,并不是古老蜀人的口头历史。用考古成果来检验,也没到西周,与年湮代远的蚕丛似乎挂不上号。

  蜀人心目中的古蚕丛,是一条正在吐丝的蚕,这一点,《蜀纪》并没有记下;倒是蜀中出土文物上却有不少反映。1988年四川蒲江飞龙村发现战国晚期船棺,出土一枚铜印,造型奇特,像条肥胖的鱼。印文用十字格分成四部分,右上方刻着一条鱼和一条吐丝的蚕,明显是指鱼凫和蚕丛这两个称号。蚕的徽记出现在文物上,还有1954年出土的新津铜钟;1976年出土的成都交通巷铜戈;1985年出土的大邑五龙乡铜斤;1998年出土的蒲江鹤山镇铜印等。这可不是偶然的,只能解释成蚕丛子孙缅怀先辈写下的字迹。这些子孙死后并不睡进石棺,而是爱好巨木琢成的船棺。按如此这般的思路推想下去,古蚕丛一族并非来自西北、迁向西南的纵目人,倒是一个养蚕取丝的部族。纺织手工业的存在,从三星堆早期文化层中发现的石质和陶质纺轮,也能证实。这也许便是蚕丛史迹的真实映象。

  二代和三代

  古蜀第二代柏灌氏的信息,《蜀王本纪》里面连一点痕迹也没有。只是郫县郊区有个八卦墓,人们曾经想到,那也许就是“柏灌墓”。

  第三代鱼凫氏的信息倒还有些。扬雄说:鱼凫王到湔山去打猎,忽然就成了仙。不少蜀人也跟着“化去” ,没成仙的人很思念他,便在“湔” 那个地方修建庙宇,用来纪念。湔山是湔水的发源地,古代又称玉垒山,就是现在成都平原西北的九顶山。神话里的打猎,历史的素地便是战争;而成仙化去,则是战败被人驱逐的遁词。上古时代,放逐是一种很重的刑罚,逐出根据地的人群,背井离乡,失去原有社会关系的依赖,生活会极端艰苦。《尚书·尧典》“流共工于幽洲,放驩兜于崇山,”就是典型例子。

  成都平原至今还留下不少带有“鱼凫” 的地名。唐卢求《成都记》说:“鱼凫治在今导江县” ——即今都江堰市导江铺。温江城北有个古鱼凫城,南宋孙松寿在那里还写过一首诗,注明在县北十五里;1996年真在附近发现了新石器时代的古城址。《太平寰宇记》卷74说彭山县东北二里有鱼凫津,一名彭女津,在众水汇入岷江之处:《汉书吴汉传》李贤注引《续汉书》“犍为郡南安县有渔涪津,在县北,临大江。”《路史·国名纪》导江注引《南北八郡志》:“犍为有鱼凫津,广数百步。”明正德《四川志》记叙州府南溪县北三十里有鱼符津;清嘉庆《四川通志》永宁县又有鱼凫关,在叙永厅东三里,又作鱼浮关。这些地方都在川南。

  沿长江东下,这种地名线索也不缺少。唐《元和郡县图志》符县(今合江)有巴符关;《水经注》讲过汉唐蒙领兵万人出过此关。川大教授张勋燎发现南方方言里“巴” 就是鱼,所以巴符关也就是鱼符关。现在的奉节,汉代称为鱼复;这个地名来历古远,《逸周书·王会解》记载周成王大会诸侯,靠近长沙的鱼复古国送的贡品,有“鼓钟钟牛”。湖北沔阳县东十五里有鱼复古城;载于《太平寰宇记》卷144;卷146提到的松兹县,还有个巴复村——该读为鱼复村。

  遗留下这么多带“鱼凫” 的地名,难道是偶然碰巧?看来不可能。我们不妨想象当年鱼凫氏一族的逃亡路线,便是沿岷江南下、顺长江东去——总算成仙化去了。

  这些,就是蜀人口头历史中的二代和三代。

  后面的两代

  鱼凫后面的古蜀王朝,《蜀王本纪》上还有两代:蒲泽和开明。蒲泽在《华阳国志》上写作“蒲卑” ,那是杜宇氏的名号。

  杜宇这一氏族,有三个与众不同的地方:一是出身,蒲泽这个人是从天上掉下来的,⑴与前面的鱼凫氏没有传承关系;二是位号,他不但“自立” 为蜀王,还自称为“望帝”,要知道,那时的周天子只不过称“王” ;三是建都,把蜀国的国都,定在汶山(岷山)下的郫邑。这代王朝,扬雄说传了一百来年——“望帝积百余岁” ,而且史迹丰富,与前边的老三代迥然不同。

  杜宇王朝的建立,有个女子的作用不能忽视——她就是住在云南昭通的“朱提氏女利” ,又称梁利、朱利。推想她带领一支力量北上“江源” ——今岷江边上的崇州,与蒲泽相遇。他们以婚姻为纽带,把两股力量合成一股,终于建立了与老三代时松散自由的统治形式有异的大国,在蜀中称王称霸。

  《华阳国志》描述了这个古国的版图——

  以褒斜为前门——东北到秦岭褒斜二水;

  熊耳灵关为后户——西南到乐山熊耳峡和雅安灵关峡;

  玉垒峨眉为城郭——西北有九顶山和峨眉山作屏障;

  江潜绵洛为池泽——岷、沱、嘉陵江四大河川是行船通道;

  以汶山为畜牧——把岷山地区当作牧场;

  南中为园苑——南方大片土地不过是旅游区。

  看呵,杜宇氏的气魄有多大!

  无论从政治体制上、经济实力上、社会活动上,与前边老三代都不可同日而语。它们之间,简直是两个世界。老三代事迹混沌,行动原始,蜀国是一盘散沙,好象到处都是无人区;杜宇王朝就不同了。史称杜宇教民务农,农业社会的特点便是定居、安土,家有恒业,重视城池,还有了商品交换的需求,因而社会经济逐渐走向繁荣。

  杜宇王朝轰轰烈烈,赢得了民众的爱戴,辉煌了一百多年。它的陨落,是因为天灾人祸——以农立国的蜀,遭遇到千年不遇的特大洪灾。《太平御览》卷888引《蜀王本纪》说:

   “时玉山出水,若尧之洪水,望帝不能治。”

  尧之洪水,在《尚书·尧典》里是这样描写的——

   “汤汤洪水方割,荡荡怀山襄陵,浩诰滔天。”

  成都平原是个封闭的盆地,西和北的山区里,存在着三个暴雨中心。夏秋暴雨,从山里直向平原倾泻。因为地面向东南倾斜,雨水总向东南方流,可是那里有条长长的龙泉山脉,好象一道门槛,挡住了水的去路。山脉中倒有几处缺口,最东头那个缺口最低,成了泄水的尾闾——现在叫金堂峡。杜宇氏的王都郫邑,并不是今天的郫县,它靠近现在的广汉,地势较低,所以地名里也带着个“卑” 字,那里遭受的水灾最重。金堂峡是个狭窄的泄水口门,两岸峭壁,全是些破裂的岩石,如果再发生地震——哪怕烈度不很高,也会导致岩石崩塌,把口门一点点地堵塞起来。加上洪水冲下来的杂品——什么树木呀,禾草呀,竹棚呀,器具呀,牲畜骨架呀,一齐停留在口门那里,把堵塞加重,似乎不把洪水的脚步挡住,誓不干休。要是真把洪水拦截下来,问题就严重了。天上的雨水还在倾泻,地上的积水不见消退,反而一天天涨高,洪涛吞没了房屋和田园,树林和道路,到处是白茫茫的一片,好象到了世界末日。惊恐的蜀民,攀树而居,悬釜而食,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沉重的水灾,成为杜宇氏政权垮台的加速器。

  有一天,打东南方来了一位救星——他就是荆人鳖灵。他的来历十分离奇,原是一具在江面上飘浮的死尸。很奇特,那尸体并不顺水下行,相反却逆水而上,一直飘到郫邑,居然死而复活。无所作为的末代望帝惊奇地接待了他,问他会不会治水。鳖灵死着都会逆水游泳,可见对水的驾驭是他的强项,便一口答应“能治” 。望帝大喜,立即拜他为相,委以治水重任。

  鳖灵的办法是“决玉山” ——民间传说:他是用双脚蹬开了金堂峡,让口门扩大,好顺畅地排除涝水。至今,峡口左岸的炮台山和右岸的云顶山,半山腰里都还留有比常人大一倍的脚印,一岸是左脚,一岸是右脚。蜀国平原上的洪水,终于消失得无影无踪,于是人民又恢复了平静又祥和的生活——“蜀得陆处” 。

  皇宫里这时却发生了桃色新闻。东汉许慎《说文》在解释“巂” 的字义时说:

   “蜀王望帝淫其相妻。惭,亡去。为子巂鸟。故蜀人闻子巂鸣,皆起。云:

  望帝!”

  原来鳖灵是带着家眷来的。望帝与他夫人私通,民俗学者认为是一种婚姻习俗的不同,不值得大惊小怪。不过,以此为契机,便发生了王位的禅让。鳖灵接替望帝成为蜀王,而望帝便退隐西山,后来变成一头鸟,学名子规,雅称杜宇,就是现在的杜鹃。

  鳖灵登上王位,改号为开明氏,自称丛帝。这个帝号明显有追忆蚕丛的意向。他开创的开明王朝,一共传了十二代。他儿子继承王位,号为卢帝;这人胆大,敢于进攻秦国。卢帝儿子称保子帝,征服了青衣国,震慑了西南各大部族。直到第九世开明尚,才不再称帝,只称蜀王;而且仿效中原礼仪建立宗庙,制礼作乐。传到开明十二世时,遇到了野心勃勃的秦惠王这个对手。因为蜀王与巴国结仇,被秦国钻了空子,惠王才有机会派遣大军消灭了蜀国。从此,这块版图便成为秦邦的蜀郡——这一年,史有明文,是公元前316年。

  开明氏的历史,除了开山祖师鳖灵有些神神怪怪以外,比较清楚明白。宋罗泌《路史》说这个王朝传了350年,那么鳖灵建国就正是公元前666年了。假设它前面的杜宇王朝是160多年的话,那么蒲泽建国、自立为王,就该在公元前830年前后,那时正值西周灭亡后的共和时期,周室大乱,天下动荡,中央政权失去了控制力,杜宇王朝正是抓住这一良机,才生存和巩固下来。

  古蜀史最后的两代,有明确的兴亡时间表。从汉到晋近十位《蜀纪》作家都能源源本本地讲清;但他们一讲到老三代,总有些吞吞吐吐——这说明了什么呢?

  大概老三代离开杜宇和开明,实在是太遥远了。

  (1)《御览》卷888《蜀王本纪》:“时蜀民稀少。后有一男子名曰杜宇,从天堕止。朱提有一女子名利,从江源地井中出,为杜宇妻。宇自立为蜀王,号曰望帝。治汶山下邑郫。化民往往复出。”卷166同书:“后有王曰杜宇,出天堕山。又有朱提氏女曰利,自江源而出,为宇妻。乃自立为蜀王,号曰望帝。移居郫邑。”《史记索隐》引同书:“朱提有男子杜宇,从天而下,自称望帝,亦蜀王也。”

   东汉来敏《本蜀论》:望帝者,杜宇也,从天下。女子朱利,自江源出为宇妻。遂王于蜀,号曰望帝。”晋葛洪《抱朴子·释滞》:“杜宇天堕” 。

  时间标尺

  历史有一根尺子,那就是时间。

  切莫把这根标尺丢掉。不然的活,历史舞台上便难免演出“关公战秦琼”、“张飞杀岳飞” 的闹剧⑴。

  中国学者一贯看重时间标尺。哲人孟子说过:

   “由尧舜至于汤,五百有余岁。

   由汤至于文王,五百有余岁。

   由文王至于孔子,五百有余岁。

   由周而来,七百有余岁矣。”⑵

  他那根标尺是这样的:

   尧舜———汤———文王———孔子—孟子

   500 500 500

   ( 夏——商————周———————……)

   700

  看来尺上的刻度比较粗放。1996年启动的“夏商周断代工程” ,在多学科专家的合作之下,2000年出了一个《阶段成果报告》 ,画出的时间标尺就精细得多:

   夏代 约始于公元前2070年

   商前期 约始于公元前1600年

   商后期 约始于公元前1300年

   西周 约始于公元前1046年 至前711年

  古蜀传说历史,虽则依靠口头传播,但也有它的时间标尺。宋章樵给西汉扬雄《蜀都赋》作注时,引过《蜀纪》的一段话:

   “上古时,蜀之君长治国久长。

   “后皆仙去。

   “自望帝以来,传授始密。”

  那就是古蜀粗糙的时间标尺。根据上段玄秘的历史信息,可以把古蜀史那时间标尺分做三截——

  第一段, 君长治国久长时期——最接近原始社会的蚕丛、柏灌、鱼凫老三代,每代历时有几百年。

  第二段, 君长仙去时期——古蜀成为准无人区,蜀民稀少,口头历史是一片空白,历时不清。

  第三段, 君长传授始密时期——从杜宇王朝开始,到开明王朝结束。那是古蜀史册中最辉煌的篇章,历时约五百年。

  古往今来,西南各族有各族的史诗,世世代代在口头上传唱着。任乃强教授《四川上古史新探》说:凉山黑彝没有文字,但祭司们却能背诵祖先世系直到70世。《西南彝志·世系》上真的记下了春秋时期笃慕的17世祖先名单:

   道孟尼·孟尼赤·赤阿索·索阿德·德洗所·洗所多·多必额·必额堵·堵洗写·洗写脱·脱

  阿达·达阿武·阿武补·补珠娄·珠娄武·武洛撮·撮珠笃·笃慕

  虽说彝人采用父子联名制,儿子名字上半截就是父亲名字下半截,记起来确实容易些;可是汉族的周文王姬昌,他上代祖先17世的名单,也曾凭背诵在《世本》里记了下来:

   不窋·鞠陶·公刘·庆节·皇仆·差弗·毁隃·公非·辟方·高圉·侯侔·亚圉·云都·公

  叔组绀·太公诸盩·古公亶父·季历·姬昌

  可喜的是,在扬雄编《蜀王本纪》时,蜀人还记得祖宗们的历年。比如彝族始祖希慕遮传到笃慕,一共有45世,按平均每世28年计算,时间标尺就经过了1260年。古蜀史标尺的总年数,幸而被扬雄记了下来。《太平御览》卷166上转抄了这段话:

   “从开明以上至蚕丛,凡四千岁。”

  也就是说,那根时间标尺长达4000年。

  麻烦的是,刘逵《蜀都赋注》抄下来的数字,竟然大出许多:

   “从开明上到蚕丛,积三万四千岁。”

  多出了三万年!这“三万” 的数,实在值得怀疑,可能是抄错了。

  ——《太平御览》抄的文字是正文,在古书里是大字。《蜀都赋注》抄的文字是注解,在古书里是小字。小字无论是抄、校、刻,总归会马虎一点;例如宋罗苹《路史注》引的《蜀纪》,就抄成“二万四千岁” ,又少了一万年。所以宁可相信正文大字。对注文的小字只好存疑。

  ——背诵世系,四千年不过是一百多辈人,那还处于人们记忆能力的范围以内;可是三万年就得背出上千辈的世系,已经出乎常人的记忆范围,所以难以信据了。

  ——《蜀王本纪》明确指出:老三代的每代“各数百岁” ;而整个古蜀史也不过寥寥几代,无论如何都加不出上万年的总和。

  常璩《华阳国志》的《序志》中,也透露出时间标尺的信息,那是当时在民间流传着的:

   “世俗间横有为蜀传者,言蜀王蚕丛之间,周回三千岁。”

  其实,这倒是个合理的尺度。任乃强教授《蚕丛考》说:

   “说三千岁,为保守数;四千岁,为近似数;估万余岁,亦非甚夸。”

  当然,单凭印象判断哪个数据可靠,也许有些主观,还是请地下文物出来讲话吧。近年,四川史前考古取得了不小的丰收。迄今为止,年代最早的文化遗址,是嘉陵江东岸的中子铺。最早的测年数据有距今6730~6460、6390~5990年两组。另一处邓家坪遗址和西岸的张家坡遗址,测年数据是距今5405~3995年。从广元往西,在涪江支流安昌河边的绵阳边堆山遗址处,得出的数据是距今4775~3760年。再往西,就是湔江下段鸭子河边的广汉三星堆遗址,数据是距今4740~4070年。继续西行,跨过岷江,就有新津宝墩遗址,那里的数据是距今4500年。这一系列遗址出土的器物特征,有着鲜明的共性——石器小型化,多半是些实用的斧、凿、锛等工具;陶器一般火候较低,带有一定的原始性,并且有共同的造型风格。如果以公元前6世纪的开明王朝为基点来衡量,那些遗址的年代都比它早得多。中子铺大概要早4000年。这和扬雄所记口头传说中的古蜀历年十分吻合。

  按照史前考古遗址的早晚年代顺序,我们发现了一个有趣的事实——东早于西。似乎远古蜀民是从嘉陵江上游的龙门山发迹,逐渐沿着山脉走向,从东北向西南迁移,慢慢到了成都平原上来。这个事实,也有口头传说作为依据。《华阳国志》一开头就讲:“蜀之为国,肇于人皇。”人皇是远古的三皇之一。《三国志》记蜀汉学者秦宓说的“三皇乘祗车出谷口” ,那地方就是秦岭的斜谷,正在嘉陵江上游——大概那里才是蜀人的根。

  讨论到这儿,我们总算树立起古蜀的时间标尺来了——总共大约4000年。

  老三代治国久长,估计蚕丛和鱼凫大概各占800年;柏灌一代没有什么传说,估计历时较短,只占一半左右,就算400年。杜宇和开明两个王朝大约历时500年。照这样的估计全部加起来,一共才2500年,在整个4000年历时中还差1500年——这段空白区,应该放在鱼凫氏与杜宇氏之间。

  由于开明王朝亡于公元前316年,史有明文。上推到蚕丛该是公元前44世纪。于是,正式的古蜀时间标尺便建立起来:

   蚕丛代 前43世纪至前36世纪——新石器时代

   柏灌代 前36世纪至前32世纪——新石器时代

   鱼凫代 前32世纪至前24世纪——新石器时代

   空白区 前24世纪至前 9世纪——尧舜禹直到西周末期

   杜宇王朝 前9世纪至前7世纪——西周末至春秋

   开明王朝 前7世纪至前4世纪——春秋至战国

  有了这根标尺,我们就能把口头蜀史与中原古史挂起钩来,从而摒弃那些嚮壁虚构的无稽之谈。

  ⑴关羽、张飞是三国时人,先后死于公元220、221年。秦琼是隋唐人,死于638年;岳飞是宋代人,死于1140年;他们与关张是碰不到头的。

  ⑵见《孟子· 尽心》。

  地下的标尺

  1925年,学富五车的清华教授王国维在给研究生们讲学,他说过两段对于史学研究十分重要的话:

   “研究中国古史,为最纠纷之问题。上古之事,传说与史实混而不分。史实之中,固不免有所缘饰,与传说无异;而传说之中,亦往往有史实为之素地。二者不易区别,此世界各国之所同也。”

   “吾辈生于今日,幸于纸上之材料外,更得地下之新材料。由此种材料,我辈固 得据以补正纸上之材料;亦得证明古书之某部分全为实录;即百家不雅驯之言,亦无 不表示一面之事实。此二重证据法,惟在今日始得为之。虽古书之未得证明者,不能加以否定;而其已得证明者不能不加以肯定;可断言也。”⑴

  中国古史中的疑窦,用科学态度来剖析,清代乾嘉学派做出了榜样。但他们手中只有纸上的材料,只好用文献学方法——研究文献记载的训诂、音韵、字体,确定准确的词义;又采用目录学、版本学来辨别古书的真伪;旁及民族学、民俗学、神话学、宗教学……企图爬梳出真实的历史信息——他们的手段,基本上是从书本到书本。由于各个历史时期总是“书缺有间” ;而且尚存的古书,内容又常常发生种种窜乱;这些症结,是文献学方法的致命弱点。只有获得地下新材料的实证,许多古史之谜,才能够拨云见日。

  王国维讲的地下新材料,是指出土青铜器上的款识、铭文——即所谓“金文” ;还有河南安阳殷墟发现的甲骨卜辞——即所谓“甲骨文” 。那些都是可以直接印证古文献的文字材料。不过,时至今日,地下文物的出土犹如雨后春笋,王国维的“二重证据法” 的内涵,可以大大向前延伸了。

  考古发掘,得到的是一大堆器物——祭祀用的礼器,打仗用的兵器,生产用的工具,生活上用的坛坛罐罐……大多数上边没有文字,不会开口说话。不过,考古类型学告诉我们,它们虽然一直沉默着,但有着丰富的表情,在不语中也会传递出各种信息,甚至能提供一根时间标尺。

  那些器物,是用不同材料制造的。最最古老的东西,用的都是些石头材料。从众多石器的外表,可以轻易地看出当时的制作手段,从而分清时代的早和晚。起初,先民把一块天然石头,稍微敲打平整,弄出一些边口来,制成工具,那办法叫做“打制”, 结果打成了最原始的石器。使用那种东西的年代一定极古,考古界称之为“旧石器时代”。在中国,这个时代大概距现在有一万多年。

  后来的石器制造有了进步。先民们抓住石头精雕细刻,开始“琢制” 和“磨制” ,造出的石器更光滑,更小巧,更锋利。那个时代,考古界称之为“新石器时代” 。在中国,这个时代从一万年前延续到大约四千年前。

  新石器时代中间,大概距今八千年左右的时候,古人发明了制陶——这可是个划时代的贡献。陶器的生命力特强,直到今天还在应用着。不过石器,像做豆腐的石磨子,舂谷物的石碓窝,现在也没有完全淘汰。

  陶器们的表情真是丰富极了。专家们从器形、制法、质地、火候、纹饰等等方面,进行横排竖比,判断年代的早晚。因为先民的生活离不开陶器,地下埋藏着的破碎陶片一般比较多,于是成为推测年代的得力依据。

  在新石器时代尾巴上,古人学会了采矿冶炼。起初从铜矿石中炼出了红铜;后来又从铜锌共生的矿石里炼出了黄铜;可是造出的器物不够耐久。他们发现,加进铅、锡这些成分,铜器的硬度便显著提高,而且还耐腐蚀——结果产出了青铜。青铜的出现,先民就步入了铜石并用时代,接着又正式步入青铜时代。之后,人们发明了炼铁,最终进入了铁器时代。中国的铁器时代大致始于春秋晚期,它前面的青铜时代可能始于夏代,这时已经有了历史纪年。

  地下文物送给我们一根时间标尺——石器时代·青铜时代·铁器时代。

  在专家眼里,沉默的出土文物,早已显示出它们的群体特征,还吞吞吐吐地说出当年的生活场景——石制或是陶制的网坠,说明那时渔业已经兴旺;大大小小的酒具,说明那时粮食有余,还舍得拿出谷物来酿造;至于那些圆形有鼻的纺轮,无异于告诉人们,那时的姑娘、大妈们,已在用丝、麻、棉来纺线织布。考古类型学家根据器物的特征和组合,细心地找出演化的轨迹,编成一套又一套谱系,使时间标尺刻得更精更细。

  你不信么?且来看看举的例子。

  最生动的例证,是类型学奠基人苏秉琦研究出的“鬲的谱系” 图——那是他学读天书解开的密码。⑵鬲,是一种三足大腹的容器,下面架起火烧,也能煮鱼炖肉,它与“鼎” 的区别,仅在于三只脚是空心的,与中间的大腹连通,这样食物便熟得更快。这张图中的标尺倒立着,顶上时代新,底下时代古——循着考古家们的习惯。

  考古家除了“类型学”标尺以外,还拿着一根更加直观的“地层学”标尺。

  古代的器物,由于种种原因埋进了土里。时间最早的东西,总是埋在最底下。想当初,这件东西落在地面上,经过多少个春秋冬夏,上边盖上了一层泥土。接着,又有一些东西落在它上面。岁月无情,那上面又盖上了一层泥土。似这般一层又一层,层层都不免夹着些断瓦残陶。别小看那些碎片,经过考古人士的拚接、修复,会一件件露出真容,使上古的坛坛罐罐、刀刀枪枪,一齐浮出水面。

  如果像切蛋糕那样把大地切出一块,那么,它的侧面就显露出一系列地层,好似千层糕——这就是一根倒立着的时间标尺。各层夹着的碎片,它们各有各的年龄;通过类型学的判断,于是便能给每个地层标注出它原来的年代。人们在别处发现了同样的地层,来一个左右对比,自能对号入座——这就是考古地层学的精义。

  考古家在田野里打上许多几米见方的格子,这叫“探方” 或“探坑” 。然后细心地把一层层泥土挖开、运走,爬梳出里面埋伏的碎片,一星半点也不放过。有时为了寻找线索,挖成一条线,那叫“探槽” 或“探沟” 。无论是坑是沟,总要现场划定出标准的地层剖面,从上到下编成1。2。3。4 …的号。

  那坑那沟,就好比保险库里的存物柜。最底下的一个,是曾祖的,藏着鼻烟壶和毛笔,他是清朝人,当然不会放雪茄和钢笔。它上边一个是祖父的,藏着银元和铜板,当然不会有人民币。再上边一个是父亲的,放着老式相机和电话,当然不会有摄像机和手机。顶端那个是儿子的,他的柜子里头,虽然前辈那些东西也能有,但新添的电脑打印纸,却是前辈们决不能放进去的——不同的物件,标志着不同的时代。后辈可以有前辈的东西,但前辈不可能有后辈的东西。

  考古类型学加上地层学,是确定地下时间标尺的左膀右臂。如今,又有了判断地层绝对年代的种种科学手段——同位素法、热释光法、穆斯堡尔法、古地磁法、水化法、氟法、氮法……尤其是碳14测年法,现已成为考古界的强力武器。考古人士在地下不同层位中采集碳质标本,如竹、木、谷、骨等等,拿去测年。那些标本都是生物的遗体,它们都曾有过生命。因为自然界里的碳,有三种同位素,其中碳14不断地在放射“贝塔” 粒子,它蜕变的半衰期是573年。生物体内也有碳14,一直与大自然保持着交换,直到死亡时这种交换才告终止。所以,只要测定出那标本里所含的这种同位素量值,与自然界中同一元素相对比,便能算出它停止交换距今的年代,虽不中亦不远矣。现今为了消除这一方法存在的误差,还用树木年轮来校正。

  碳14测年法和树轮校正法,使考古学插上了一对科学的翅膀。地下时间标尺的刻度,便愈加精准,成为“二重证据法” 最强劲的靠山。

  ⑴清华文丛之五《古史新证——王国维的最后讲义》,清华大学出版社,1994年。

  ⑵苏秉琦《中国文明起源新探》,三联书店,1999年,第13页。

  中原的口头古蜀史

  生长在黄河流域的中原古人,崇敬的始祖是黄帝。《礼记· 祭法》讲到至高无上的祭礼“禘” 时说:有虞氏和夏后氏两代,禘的对象都是黄帝。⑴

  人们相信,黄帝不仅是中原人的始祖,还是周边各族共同的始祖。《山海经·大荒东经》说:黄帝子孙禺虢是东海神;禺京是北海神;《大荒西经》说:始均是北狄之祖;《大荒北经》又说:苗龙是犬戎之祖;《海经》提起的驩头,则是苗民先祖。他们全都是黄帝子孙。至于古蜀人,从来就自称黄帝的嫡系。⑵

  西汉司马迁《史记·五帝本纪》宣称:黄帝正妃西陵氏,名叫嫘祖。她生下两个儿子,后来都下放为一方之君。老大玄嚣,下放到江水那里——古人说的“江水” ,通常是指岷江。老二昌意,下放到若水流域,按《水经注》所述,就是现在的雅砻江畔。

  值得注意的是,昌意在若水,还娶了个蜀山氏的姑娘昌仆为妻,所生的儿子名叫高阳。那时文字还未流行,由口头历史记下的人名、地名,常常音同而字不同,如《山海经》就把嫘祖写成“雷祖” ;《大戴礼记》还把江水写成了“泜水” 。⑶

  《山海经·海内经》有段记载:

   “黄帝妻雷祖,生昌意。

   “昌意降居若水,生韩流。

   “韩流擢首谨耳,人面豕喙,麟身渠股。取淖子曰阿女,生帝颛顼。”

  可见昌意来到若水这件事,南方的《山海经》和北方的文献都这样讲,表明那是历史的真实。但昌意和蜀山氏生的儿子,究竟叫做高阳,还是韩流,却存在着疑问。不过,作《山海经注》的晋人郭璞,却引了一段古本《竹书纪年》,透露出历史信息,说他儿子实际上名叫“乾荒” ,这两个字的读音与“高阳” 相近,可见是一个人的名字,只是传写时用了不同的字记音;但 “韩流” 字形又与之 相近,那大概是《山海经》上的笔误。

  北方的古书,经常把高阳与颛顼父子二人混为一谈。《大戴礼记·五帝德》记下孔子对学生宰我讲的历史课:“颛顼,黄帝之孙,昌意之子,”他老人家就弄丢了一辈人。这一错不打紧,引得《史记》和后来的古书一一沿袭下来。其实这堂课该这么讲:“颛顼,黄帝曾孙,昌意之孙,高阳之子。”

  远古的世系,本来都是些口头记诵的资料,差上一两辈人,不值得大惊小怪。比如颛顼是大禹的远祖,但在《史记·夏本纪》里,却成了禹的祖父,鲧的父亲。司马迁的依据是《世本》《纪年》等书,但《汉书·律历志》抄的一部古典《伯禹帝系》他却没见到,这书透露的,才是真正的信息:

   “颛顼五世而生鲧。鲧生禹。”

  这段话是否可信,可以用舜的世系来对比、印证。舜也是个颛顼子孙,《五帝本纪》上记有他的家谱:

   颛顼·穷蝉·敬康·句望·桥牛·瞽叟·舜

  《律历志》转引的《世经》明确地说:“颛顼生穷蝉,五世而生瞽叟。”的确,舜与禹是同时代的人,辈分也应该一样。

  “夏商周断代工程” 初步确定夏王朝始年为公元前2070年。开国之君夏启,是禹的儿子,上溯到颛顼有七辈人。若按每辈平均28年计算,其间历时就有200年之久,那么颛顼,就该生活在公元前23世纪左右了。如果再上溯到黄帝,还得上推一个多世纪。

  看来中原的古蜀史中,颛顼一家是主要的角色,得仔细地访问一下。

   ⑴《祭法》“有虞氏禘黄帝而郊喾,祖颛顼而宗尧。”“夏后氏禘黄帝而郊鲧,祖颛顼而宗禹。”

   ⑵《世本》“蜀无姓相承,云黄帝后世子孙也”(唐司马贞《史记索隐》引)。“蜀王每世相承,为黄帝后”(宋罗苹《路史注》引)。汉褚少孙《补史记·三代世表》:“蜀王,黄帝后世也。至今在汉西南五千里,常来朝降,输献于汉。”

   ⑶《说文》泜水在常山郡,指滏阳河支流槐河。又汝水支流滍水(即今沙河),亦称泜水。古代《山海经·北次三经》泜水出敦与之山,故为发源于太行山系的泜河(原漳河支流)。此数水皆在今河北,古属冀州,显与古典中“降居” 之义不合。蒙文通以为泜乃氐道之水;或即泯字之误,亦即岷江。

  庞杂的颛顼族

  昌意的妻子蜀山氏,当然属于住在“蜀山” 的那个氏族,而且这山也,也应当距离若水不远,他们两家才有联姻条件。既然若水是川西的一条大河,那么蜀山就可以在川西高原上去找了。现今四川省内的最高峰,要数康定和泸定交界处的贡嘎山,主峰海拔7556米,是雅砻江和大渡河的分水岭,至今仍被民族同胞奉为神山,它最有“蜀山” 的资格。

  昌意的儿子高阳——乾荒(韩流),《海内经》说他的夫人是个“淖子” ——淖氏姑娘——她就是颛顼的母亲。《大戴礼记·五帝德》说:“颛顼母,浊山氏之子。”蜀、淖、浊这三个汉字,古音完全相似。实际上,她仍然是个蜀山氏的大姐,同婆婆一样。所以昌意这一族人,两辈都跟那蜀山氏攀亲。颛顼,可能也不例外。

  靠蜀山氏的势力,颛顼从蜀中发迹了。后来,居然入主中原。

  颛顼在中原史册中是个了不起的帝王。《五帝德》载有孔子的话,说他“乘龙而至四海” ——龙,史家认为是一种图腾,他的后裔夏后氏便经常与龙打交道。他从西蜀东进,成为天下的共主,拥有庞大的地盘。孔子所画的颛顼势力范围是:北到幽陵——北京的北部;南到交趾——接近了越南;西过流沙——甘肃的西边;东抵蟠木——靠拢了东海。这未免有些夸张,可是用南方文献《山海经》来印证,便觉得即使有点吹牛,但吹得也并不太过分。

  进入文明社会之后,有身分的人给儿子老大、老二、老三、老四取名,总把“伯、仲、叔、季” 四个字加进去,以示次序。这个习俗,大概也是颛顼或他的父辈们创造的。古代的八元八恺,名字多按这个叫法。

  《山海经》的《大荒经》里,记录了颛顼子孙建立的邦国——南经中有伯服和季禺(老大和老四);北经中有中(仲)艑和叔歜(老二和老三);这四国都是“颛顼之子”,全都“食黍”——大概以包谷为主食,显然已以农立国。西经还有淑(叔)士和三面两国(老三),也是“颛顼之子” ,主食却没说,也许还吃包谷。北经里另有他的儿子讙头,是厘姓苗民的祖先,倒是“食肉” ,大概这一支向北走得更远,在高寒的草原上放牧,因此以肉为主食。按照这部地理经典,颛顼一族占领的地盘也够大了,除了东部,南、西、北都有他们的邦国。

  《大荒西经》中有个摇山,《西次三经》写作槐山,是颛顼儿子老童(神耆童)的根据地。老童歌喉挺好,“其音常如钟磬” 。他是祝融的父亲,“太子长琴” 的祖父。长琴则是一位作曲家,创作了“乐风” 。这一音乐族支,在中原是出了名的,子孙相当繁盛。《大戴礼记·帝系》有详细记录,说老童的妈是滕奔氏女子,他的夫人则是竭水氏女子,生下的儿子是重、黎和吴回。重、黎是星象家,大名鼎鼎。吴回的儿子叫陆终,娶了鬼方氏的妹子,一口气生下六个儿子,后来成为卫、韩、彭、郑、邾、楚六国的祖先。

  这样看来,颛顼的后代们简直遍布天下。他本人的名声也不亚于黄帝,因此《国语·鲁语》里展禽说,有虞氏和夏后氏都“禘黄帝而祖颛顼” ——要相信 ,古人是不会认错祖宗的。

  或许有人怀疑,颛顼究竟是不是西部的人?因为他在中原的名声太大了,而且古书记的“颛顼之墟” 是在河南。对此,下面有个小小的证明。《吕氏春秋尊师》说:“颛顼师伯夷父” ;而《海内经》上真有这位老师的踪迹:

   “伯夷父生西岳,西岳生先龙,先龙是始后氐羌。”

  原来此人是氐羌的先祖。氐羌无疑是西部的民族,那么,伯夷父就该是西部的一位宗师了。拜他为师的颛顼,总归要住在近处,决不会隔着千山万水。

  请相信吧,颛顼确实是西部的人。

  颛顼族麻烦了古蜀

  《山海经·大荒西经》记了一段西部离奇的故事,将颛顼与古蜀口头传说挂上了钩。

   “有鱼偏枯,名曰鱼妇。颛顼死,即复苏。”

   “风道北来,天乃大水泉,蛇乃化为鱼,是为鱼妇。颛顼死,即复苏。”

  这两段文字,记的是不同来源的同一桩事。故事的核心是条半枯的鱼——或者说她半截是蛇,名叫“鱼妇” 。这名号,使人想起了古蜀老三代中的鱼凫王——音同字不同,并不妨碍它是一个人的名字。

  能初步证明这鱼妇的住址在蜀的,是《大荒西经》下文讲的一种鸟——红脚、黄身,长着六颗脑袋,名字叫“鸀” 。这怪鸟的大名由“蜀” 和“鸟” 组成,便能猜到它本该出在蜀地。同时,它明明是只黄鸟,书里偏把它归在“青鸟” 的 一类;原来这“青” 字也是蜀语,并不指颜色,而是指雄性。鱼妇和带有川味的禽类连接着,当然也沾着蜀气。

  西汉淮南王刘安主编的《淮南子·地形训》对《山海经》作了不少摘录。其中讲到海外三十六国,接着就来综合《海》《荒》二经的材料。《大荒西经》那段话的前后文,书中摘录成这样:

   “后稷垅在建木西。其人死复苏,其半鱼。在其间。”

  所谓“其人” ,指的不是颛顼,而是“半鱼” 的鱼妇。“在其间” ,是讲她住在“后稷垅”和“建木”之间。这两处标志性地点,得仔细研究研究。

  古书里的“垅” ,就是坟墓。《山海经·海内经》说:“西南黑水之间,有都广之野,后稷葬焉。”那墓位于“都广之野”,是个出产“膏菽膏稻” 的坝子,还是“百谷自生” “百兽相群” 的乐土。蒙文通以为那便是今天的成都平原。

  《地形训》的上文说过,“建木在都广,众帝所自上下,”“盖天地之中也。若木在建木西。”而若木,与颛顼的老家若水也不无关系。

  《海内西经》又指出:“后稷之葬,山水环之。在氐国西。”这话的上文,写在《海内南经》:“氐人国在建木西。其为人——人面而鱼身。”这太有趣了!

  如果我们把这些地名从西向东排一个队,就能把鱼妇的地址完全查明:

   后稷垅(成都平原)·鱼妇·氐人国·建木

  原来鱼妇的地址紧靠成都平原,那里是中原人眼中的氐人国所在——莫非她属于氐族?

  在同一时期,这块地方,却是蜀王鱼凫氏的国土。

  根据上述各条引证,都归结到同一个结论上去——那鱼妇,就是蜀国鱼凫氏女王。她的象征形象是半鱼半蛇——这一点,《海外南经》讲到西南的结匈国南山时,也有几句提示:“自此山来(疑当作‘东’),虫为蛇,蛇号为鱼。”过去人们读《山海经》,弄不懂这些话的意思;现在联系到鱼妇,便恍然大悟,原来是方言上的地域差别。那一方的人,把虫叫做“蛇” ,而蛇却叫做“鱼” 。鱼又叫什么,书里没说,也许就叫“凫” 吧。

  鱼凫氏是蛇和鱼的综合体。这从巴蜀文字里,也可以找到她的象征形象。近年出土的战国开明王朝青铜兵器和印章上,有个常见的组合字叫“心手文” ——左边是曲尺式的手;右边是个尖桃形拖着弯曲的小尾巴,好象科斗。手的意义很明白,不外乎是保卫和致敬之意;而科斗,学术界中便众说纷纭:心脏?花蒂?巴蛇?白海螺?大禹?直到现在弄清了鱼妇的原形,才知道,原来那就是鱼凫氏的徽记。开明氏君臣刻画起这个文字,是在缅怀他们的先祖,一位忍辱负重的女王。

  这样看来,鱼凫(鱼妇)与颛顼,本来生活在同一时代,而且有不少纠葛。她成了半枯的鱼,大概是受到颛顼一族的迫害,举族奔逃。直到颛顼死后,她才得以复苏——稍微喘了一口气。于是在《蜀纪》里留下“仙去” 的传说。下面有段旁证材料,衬托出颛顼一族麻烦了古蜀的事实,出自东汉王充《论衡》。那书中《解除》《订鬼》两篇都讲到,当时民间有个流传的说法:据说颛顼有三个短命的儿子,后来全部成为传染疫病的恶魔。一个住在江水,叫做“虐鬼” ,让人打摆子;一个住在若水,叫做“罔两” ,谁碰上谁就倒霉;还有一个躲在人家屋角里,专门惊吓小孩。王充说那故事是从《礼》书上抄来的,可见确是上古的材料。这三个祸害都住在古蜀,给蜀民带来烦恼——岂不意味着颛顼子弟对鱼凫氏的压迫?

  此外,《左传·文公十八年》也记载着史克的话:颛顼氏那时真有一个“不才子” ——不争气的后代,名叫“檮杌” 。那家伙“不可教训,不知语言;告之则顽,舍之则嚚;”“傲很明德,以乱天常。”是个十足的瘟神——他可能就是鱼凫氏的死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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