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逃逸者和他所讲的故事(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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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这个故事得先从我的曾祖父说起。

  不过,关于我的曾祖父,我只能简单交代一下。据我父亲说,早年他曾在商界创造过我们家族的辉煌,是一个了不起的商业资本家。据说当时他不光拥有大大小小上百家诸如米行、茶庄、绸庄、货栈等商号,更主要的是,他还同时经营着铜、铁、钨、煤等不少矿业。他精于商道,为人豁达,后来生意越做越大……他还常常跟洋人打交道,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自然老外的银子他也没少赚。因此,他老人家当时在江浙一带可谓闻名遐迩。

  曾祖父去世后,我的祖父虽然继承了他的事业,却没再创造过什么辉煌。用我父亲的话来说,也就是平稳过渡。其实他一直对祖父的经营理念是颇有微词的。可照说到我父亲继承祖业时,他理应会一展宏图大志。然而,他却命运不济,最终还是赍志而殁。因为解放不久,祖业一传到他的手里便赶上了“公私合营”。于是,父亲老是想不开,便抑郁成疾,在我十二岁那年他就离开了人世。在我的记忆中,好像父亲一生都为家道中落而不能释怀。

  记得父亲得病那几年,母亲天天都在替他熬药。家里一天到晚总是弥漫着一股难闻的中药味儿。那时候,我常常到中药铺替父亲抓药,于是跟药铺里的那个坐堂的老中医混熟了。老先生医道精深,博学多识,在当地颇有名望。每次他上我们家出诊,开好药方后,我便随他一道去药铺抓药。而且那药都是他亲自来抓。一来二去,日子久了,他还教我认识了不少中药的性能。什么《药性赋》、《汤头歌》,至今我还能背出一二。

  有一次他抓完药,将那一包包中药扎成一摞,往柜台上一搁,我踮起脚伸手要去提那药。他却叫我等等,说还有药。接着,只见他转身从药架上取出一支药来,递到我手里,叮嘱我说这药很名贵的,要另外单煎;不要和包里的那些药混在一起。我问老先生这是什么药。他说是虫草,还把药性告诉了我。我把那药拿在手里仔细看了看,果然像条三眠的老蚕。只是它的头上却长出一支椭圆形的草棒棒。我觉得好生奇怪。

  老先生看我好奇,便向我娓娓道来,说它的全名叫“冬虫夏草”。它的虫体实际上是一条虫的外壳。

  我问,这虫草到底是虫还是草呢?

  他说,是虫与菌的结合体。

  “虫的外壳?”我把玩着这个怪怪的东西,“虫与菌的结合体?”

  “对。”他接着说,“虫草属真菌类植物冬虫夏草菌。你可莫要小看这小小的真菌,它的能量可不小呢。当它的子囊孢子成熟后,便随风飞扬,散落在土壤中,然后潜伏下来,伺机而动。等到冬季,它就有了用武之地。这时遇到蛰居在土壤中过冬的蝙蝠蛾幼虫,它就使出孙悟空钻进铁扇公主肚子里的本领,拼命钻进幼虫的体内,以极强的生命力,萌发成菌丝体,吸收幼虫的体内的营养,直至将整个幼虫啃噬殆尽,然后便用自己的身体将那幼虫体内的空间全部占有。这时从表面看,蝙蝠蛾幼虫虽然仍像一条虫,但其实它只不过是一具空壳了。可是,这些小小的真菌,呆在幼虫的体内却并不安分,它们一个个都在窥测方向,以求一逞。到了夏季,当土温升高时,便从幼虫的头顶上脱颖而出,长成一条真菌子座,冒出地面,像孙悟空的金箍棒从铁扇公主的头顶上穿出,直挺挺地立在草丛中。”

  “世界上居然还有这样起奇特的生物?”我不由地感叹。

  “是的,它真的是很奇特。”老先生笑着说。

  然而,父亲却像一盏油灯——最终还是油尽灯灭了。

  记得那天放学回家,我忽然发现家里来了许多人,里里外外一片忙乱。于是,很快我就明白了。原来他们都在张罗布置灵堂。而奇怪的是却没听到我母亲的哭声。我慌忙跑进父亲的房间,一进门就怔住了:只见父亲仍躺在床上,可他的脸上盖着一张黄裱纸,身上盖着一床大红的缎面被子。

  难道父亲真的死了?虽然有些害怕,但我的一双脚还是不由地挪到了他的床边。我忽然发现盖在父亲脸上的那张黄裱纸好像翕动了一下,接着又是一下……虽然害怕极了,但我还是伸出一只手,战战兢兢地将那张黄裱纸轻轻揭开,只见父亲那两个瘆人的大眼珠子仍在恍恍惚惚地转动,好像就要从他的眼窝里蹦出来……

  我吓得一声大叫,哭着嚷道:父亲没死!他还没死!……

  母亲慌忙跑进来,一把就将我拽了出去。压低嗓音对我说:别嚷了,你父亲的灵魂已经走了。她好像是生怕我的哭喊声会惊扰了正在冉冉升天的父亲的那个魂灵。

  难道人还没死,灵魂却走了?一个帮忙的人跑来把我母亲叫了走了。我又战战兢兢地挨近父亲的房门口。这一次,我又亲眼目睹了一个更加令人恐怖、毛骨悚然的的场景:当我壮着胆子一脚跨进门时,就猛然看见父亲的鼻子、嘴巴、耳朵里竟爬出了许多大大小小的蚂蟥。接着,只听父亲发出一声空洞的长叹,顿时七窍流血。我魂飞魄散,转身就往门外跑去。可是我一下又怔住了。因为母亲正好迎面走来,她居然变得风姿绰约,脸色白里透红,仿佛比从前更加妩媚了。

  我似乎忘却了刚才那恐怖骇人的一幕,只是懵懵懂懂地瞅着她,半天都回不过神来。这还是我母亲吗?她怎么居然变了一副模样?那些蚂蝗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为此而感到困惑不已。

  可是没过多久,母亲又要嫁人了。一天晚上,我在三叔家的院子里无聊地闲荡,忽然听见三叔和三婶在屋里正说着我母亲的事。三叔说:“这事情看来是有些蹊跷,也确实令人费解,不过……”听得出他也觉得很是奇怪。三婶和我一样,对我母亲后来变成的那个样子也是大惑不解。于是她老是叫三叔给解释。后来,三叔虽然作了些解释,可他的那些解释却又是那样的不可理喻。

  三叔居然说我母亲是个“蚂蝗精”。“不,应该是个‘人精’——她就像蚂蝗一样先寄生在她男人的体内,吸着血,又不断地繁衍生殖,充实在他的体内,最终成就她自己的风骚。不过有时,还是能看见她身后的他那个影子……难道不是吗?”三叔煞有介事地说,“你看她现在变成的那副模样,你再注意看她的身后。”三婶将信将疑。

  我想三叔简直是在瞎诌,一点道理也没有。我母亲怎么会是个吸血的蚂蝗呢?后来我私下又问过三叔,他的解释还是那样。我说这没有道理。他说:没有道理就是道理。世上有些事情就是这样的。你无法按常理来解释。那些蚂蝗是我亲眼所见,而他所说的在她身后我父亲的那个影子我却没发现。可那又能说明什么呢?难道那些蚂蝗是我母亲变得?我又想到了那个奇特的冬虫夏草。可那毕竟是一种生物啊。

  其实我三叔是个读书人。不过他的性格怪癖。喜欢读稀奇古怪的书,写一些莫名其妙的文章。他的思维往往有悖常理,有时候他还神神道道的。但却没想到他竟会说出那样的话来。

  后来,三叔叹了一口气,对三婶说,你懂什么?……算了,由她去吧。

  果然,后来三叔什么也不管了,一切事情都由着我母亲。但三叔却在私下对我说,不管怎样,让我以后跟他过。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如何,我让他亲自去跟我母亲说。

  后来,母亲居然卖掉了家里那所老宅,将家中所有积蓄席卷一空离开了。三叔不但没有出面干涉,还在我母亲临走的时候送了她一笔钱作为陪嫁。三婶气得呼天抢地,却没能拦住。父亲去世后,我一直在回避着母亲。那天三叔却拽着我的手,硬要我去跟母亲道别。可我就是不愿意。

  母亲嫁的竟是我们当地的那个赵县长。于是三婶越发恼怒了,成天在家骂骂咧咧的。三叔却嬉皮笑脸地对她说,瞧你,嫉妒了吧。三婶不服气地说,她不就是长得漂亮吗?自古道,漂亮的女人是祸水。何况她还是个“蚂蝗精”呢。等着瞧吧,有他的好果子吃。

  母亲结婚时三叔要带我去参加母亲的婚礼,却叫三婶给拦住了。正好我也不想去。据说婚礼办得是热闹非凡。连县政府的大门楼子上都张了灯结了彩,唢呐声声,锣鼓喧天,一时竟轰动了整个县城。赵县长头戴一顶黑色礼帽,身着一套笔挺的黑呢子中山装,胸前戴着一朵大红花闪亮登场。众人顿时一片欢呼。据说当时新郎官忽然一时性起,居然叫人取来了他的盒子枪,他朝天啪啪地放了一通,似乎觉得还不过瘾,又叫人在墙头上摆了一排空酒瓶子,然后他一枪一个,打得玻璃碴子噼里啪啦四处飞溅。

  赵县长在县政府的大院子里大摆了三天酒席,而且是流水席,只要来人不拘送礼与否,哪怕是看热闹的,坐下就可以大吃大喝。吃喝完了一抹嘴,一个个又踉踉跄跄地去县政府的礼堂看大戏。有二个戏班子在那里轮番演出。那天酒席一开始,赵县长首先敬的是三叔,用大海碗一口气连干了三大碗。三叔乐不可支,硬是在那里疯疯癫癫吃喝玩乐了三天三夜,最后还是几个街坊轮番把他驾回来的。回到家,他又昏天黑地呓语连篇地大睡了三天。可是醒来之后,他却矢口否认自己参加过那个婚礼。我觉得着实可笑,于是就把他回家时的情形描述了一番。他仿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然后哦了一声,说那或许是你另一个三叔跑去凑了一把热闹吧。此后很长一段时间,街坊邻居还在津津乐道地描述那个奢侈豪华恍若梦境的婚礼。一个个都说那个赵县长是如何如何的潇洒,看上去就像戏台上的文武双全的英俊小生。而我母亲的那副模样,他们说简直都认不出来了。三婶问他们怎么就认不出来了,他们一个个又都异口同声地说我母亲怎么一下子变得那么年轻富态,她的漂亮得简直没治了。三婶气得直咬牙,狠狠地朝地上啐一口唾沫,一叠声说:等着瞧等着瞧吧,有他的好果子吃。

  可是,我总疑惑那好象是众人集体做的一场梦。

  从此我也就一直没再见到过我的母亲;也不知道我那个当县长的继父究竟是什么模样。因为三婶坚决不让我去他那里;当然我自己也不想去。可我一直在想,如果我母亲真的像三叔所讲的那样是个“蚂蝗精”,那么他的下场是可想而知的。有时我心里头会莫名地生出一种幸灾乐祸的感觉。有一阵子我和伙伴们在一起玩,一不小心会忽然冒出我三婶说过的那句话,“等着瞧吧!有他的好果子吃”,搞得大伙莫名其妙。然而,那个赵县长最后的下场却并非我所想象的那样。

  没过多久,县城里就传开来了,说赵县长已经停职反省,弄不好要丢乌纱帽。原因是他不该那样大肆操办婚事。但根本原因还是有人检举他为大办婚礼挪用了公款。不过这事很快就澄清了,因为赵县长操办婚礼的所有费用都是新娘子拿的,而且有凭有据。赵县长最后还是受到了批评,而且做了检查。不过,这事好像一阵风似地很快就吹过去了。赵县长还是县长。但后来的事情却委实令人震惊。

  其实那个赵县长根本就不是什么县长。这家伙原是当时东北流窜到此地的一个土匪头子,解放初曾被共产党追剿过,但让他侥幸逃脱了。后来有一次在半道上,他正好撞上前来我们县上任的赵县长。据他自己交代他先是把赵县长给杀了,接着又发现了赵县长身上的那张委任状,于是他剥下赵县长身上的衣服穿在了自己身上,然后冒名顶替,人五人六地来到县政府,轻而易举地就坐上了县长的交椅。关于土匪县长的情况。还有好多版本,就不一一交代了。

  有一次,三婶在家里正绘声绘色地说着这事时,三叔忽然在一旁阴阳怪气地插言:“你漏掉一个细节,一个十分重要的细节。”

  “什么细节?哪来什么细节?”三婶没好气地说,“外面都是这么传的。”

  三叔又怪怪地一笑,接着说:“那土匪虽然换上了身县长的皮,但他却把自己脱下来的那身皮给赵县长换上了,你知道这是为什么?”

  “能为什么?他一个土匪头子。”三婶说,懒得搭理三叔。

  “他是想让赵县长投胎以后,也过一把当土匪头子的瘾,况且他那未尽的事业也总得有人来继承呀。也许当时他就觉得赵县长正是他最好的替身。”

  “瞎诌!”三婶嗔道。

  “信不信由你。可事实就是这样。”三叔说着打了一个清脆的响指。

  事情是在我母亲嫁给他两年之后才败露。于是,直到县里在浮山广场召开万人大会,公判他的时候,我才亲眼见到了我那个既当过土匪又当过县长的继父。

  那天,三叔还特意为我做了一副高跷,我就踩着高跷鹤立鸡群地戳在人堆里,整个场景一览无余。

  三叔站在我旁边,一只手替我扶着高跷,一边踮起脚跟朝 台上张望。土匪赵县长胸前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他的名字,在他的名字上又用朱笔画上了一个很大的叉。显然他是必死无疑的。可是不可思议的是,他居然显得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似乎还有几分坦然。他好像并不怎么觉得自己罪大恶极十恶不赦。不过转眼之间,他进入到一种懵懂的状态,似乎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一县之长呢还是啸傲山林为非作歹的土匪头子!想必此时此刻在他的脑子里是把这两个人物混杂在一起了,也许这会儿他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罪孽,正在竭力将他们掰开。然而从他流露的一丝难以觉察的似乎有点无奈的表情看,他的努力是徒劳的。因为这两个人物很可能已经浑然一体,难以剥离了……

  于是群情激愤了,于是押着他的两个解放军战士一次又一次地将他的头狠狠地摁下去。这就在时,我听见三叔竟在不住地嘀咕着:人物,人物……

  事发后,我母亲不知去向,直至后来竟不知所终。但她却给我留下了一个小弟弟。

  那天,一个自称原是赵县长家保姆的中年妇女抱来一个孩子,说是我母亲生的儿子,叫青苗儿,要丢给三叔来抚养。可是三婶岂能答应,她说咱家怎么能收养一个土匪的崽子呢?三叔无奈,只好叫那个保姆把青苗儿送进了一所孤儿院。不过打那以后,三叔每过一段时间,就要瞒着三婶,偷偷带上我去孤儿院看望那个青苗儿,而且每次他都要在那里丢下些钱。直到有一天他突然离家出走。

  我这一辈子胸无大志碌碌无为,况且祖业到我这里,也早已是荡然无存了。不过年轻时我也成了家立了业,而且生了儿育了女。至于我现在变成的这种与人格格不入,叫人讨厌的样子,是连我自己都没想到的。也许是因为打小就或多或少地受到我三叔的影响吧,抑或他身上的那个东西恐怕早已潜伏在我的血液里了。“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原来的那个我已经随着河水流去了,而血液里的那个东西或许还沉积在我当下的体内没有流去。因此,后来妻子离我而去也是正常的。我也没有怨言。因为她毕竟还要过正常人的生活。怎么能跟我这样一个在众人眼里头脑有病的家伙厮守终身呢?只是早年我那小子就不理解我,一如我不理解他。

  那时我总是抱怨自己,怎么竟偏偏生了这样一个天罡星的儿子!这小子整一个浪荡子,当时县城里无人不晓。“养不教父之过”可我实在也管束不住他。这小子天马行空,为所欲为。什么祖宗王法,规矩方圆,统统不在话下,当然也就更不把我这个老子放在眼里了。有一次,他居然还口出狂言,说什么他赶上了一个好时代,一定要凭自己的本事打出一片天下。我说像你这样下去早晚会闯大祸,他却说我要是害怕就干脆跟他脱离父子关系。他怎么就是不理解我的一片苦心呢?于是有时我恨将起来,真是巴不得让魔鬼将他捉了去打入地狱才好。后来,地狱他没去成,倒是进了监狱。因为这小子卷入了一起严重经济诈骗案,被判了八年。

  不过我一直疑惑这小子根本就没进监狱,因为没过多久他就出来了,而且还混得人五人六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后来我才知道这小子居然有人。也正是那个人一直在罩着他。只是没想到此人就是市里(当时已经县改市)大名鼎鼎的企业家赵世龙。这家伙胃口极大,在三年之内居然把市里的所有的国营企业全部吞并,成立了他的集团总公司。这家伙天生就是一个财星,传说他的腰间有一圈非同寻常的胎记,乍一看就像一根腰带,可奇的是那腰带竟由一个个铜钱环环相扣而成。只是我那小子与他有什么瓜葛呢?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他居然还让我那小子做了他的副总。我想赵世龙大概是瞎了眼吧。

  搞不懂的还不只我一个人。听说有人就曾问过赵总,是不是我那小子跟他有什么特殊的关系。赵总说那当然。他说我那小子是他肚子里的一条蛔虫。听起来他好像是在调侃,但有人却怀疑那内里一定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也有人觉得赵总是打了个哑谜——只是谁也猜不出那个谜底。后来也不知道在一个什么场合,赵总居然郑重其事地道出了他那个谜底。他说他第一次遇见我那小子的时候就觉得他们这辈子注定分不开了,因为我那小子对赵总居然有一种“特异功能”。比如,赵总说第一句话时,我那小子接着能一字不差地把他下面想要说的话和盘托出;而且这样的情况竟屡试不爽。也就是说赵总的全部心思都在我那小子的掌控之中,简直令人难以置信!不过是不是赵总有什么难言之隐?他说我那小子是他肚子里的一条蛔虫,除了表示他们之间的那种所谓的默契,言下之意会不会认为我那小子其实是对他的一种无形的入侵呢?那么难道他就只能坐以待毙,一点办法也没有?这怎么可能呢?赵总的事业正如日中天,并没有显出什么下世的端倪啊。

  无论怎么说,我却始终不敢相信这是事实。然而,这世上的事情有时候就是这样神秘莫测。正如我三叔曾经说过的,有些事情没有道理,就是道理。你有什么办法?据说,打我那小子做了副总以后,赵总干脆就越来越不管事了。因为集团里的事情根本无须他过问。按照赵总的说法,有了我那小子,他还要过问什么呢?于是他就像一条“上山”的老蚕,又像一只蜗牛,把自己关在一间幽闭的房间里,成天足不出户,也不接待任何人。没有人能够理解,一个曾在商界叱诧风云的人物,竟甘愿做一个如此猥琐不堪的傀儡。

  不过,我却怎么也没想到,这个赵总居然就是那个土匪县长的儿子——我的同母异父的兄弟青苗儿。

  忽然有一天,我那小子专程开了辆车要接我去见赵总。他说赵总的日子可能不长了,只想见我一面。我说我不想见他。不过我还是感到很奇怪,好端端一个人,年纪轻轻的,事业上又风头正劲。怎么说不行就不行了呢?

  我那小子看我态度坚决的样子,立刻撂下脸子,说你今天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这时,我又看到了他儿时的那副嘴脸。当时他也不过十六七岁的样子。有一次,我让他答应我不再跟那帮狐朋狗友来往,可他就是要跟我拧着。我一气之下就用绳子把他绑了吊在屋梁上。谁知半夜里突然闯进一帮小混混,竟强行把他救了。这也罢了,可这小子接着居然又指使那帮混混,用抹布堵上我的嘴将我吊在了梁上。只见他脸上的肌肉忽然抽搐了一下,然后他点了一支烟塞进我的嘴里,说他知道我晕车还特意备了轿子,要抬我去见赵总。我噗地一下把嘴里的烟唾到地上,说你小子别给我丢人现眼。你给老子滚!我话音没落,只见他一招手,立刻闯进来几个彪形大汉,不容分说硬是把我架起来塞进了轿子。然后他们就一路招摇过市。唉,我怎么生了这样一个孽障,惹不起还躲不起。开始我还以为他们要把我抬到医院里去,可后来等下了轿子我才发现,原来是赵总的别墅。

  赵总躺在一张洁白的床上,肚子看上去有些鼓胀,没错,他的腰间确实有一个非同寻常的胎记。我忽然发现他的两眼竟茫然无光,就像一个睁眼的瞎子。他大概知道是我,嘴巴嗫嚅一下。接着他艰难地抬起两只手,骨节发出嘎巴嘎巴的声响,好像要脱臼似的。我忽然觉得自己仿佛呆在一间摇摇欲坠就要散架的木屋里。慢慢地,只见他终于把两只手合拢到一起,然后抱拳给我作了个揖。他的嗓子里竟发出一种公鸭似的叫声,好像被人掐住了脖子。尽管我侧过脸把耳朵跟他凑得很近,可还是什么也没听出来。我问我那小子,赵总到底得的是什么病?他却摇摇头说赵总没病。

  “没病?”我知道我那小子肯定没安什么好心,“人都这样了,怎么可能没病?”

  “他暂时死不了,可也好不了。”

  “难道你就眼睁睁地看着他这样……”

  “那有什么办法?除非……”

  “除非怎样?”

  “除非我死。可眼下即便我死,他也活不了。”

  “你……”

  “老爷子,不用你说,我倒是想用一死来报答他,可他却说他现在已经是不死不活的人了,让我干脆将他彻底消化掉……不过他说的倒也在理……”

  “什么?在理?在什么理?……”

  “你嚷什么?”他说,横了我一眼,用手在赵总的肚子上拍了拍,“听听,内瓤子都快没了。”

  天哪!我蓦地听到了一个类似空心木头发出的声音。一个好端端的人怎么会一下弄成了这个样子呢?真是太可怕了。然而我那小子却振振有词地说:“这对赵总来说也只是一个痛苦的过程而已。等到我把他彻底消化掉以后,我就会用我的内容把他再填充起来。看起来是他成全了我,可我也成全了他。老爷子,只是你不清楚,别看他那会儿风头正劲,其实他的气数已尽了,还能怎样呢?眼下无形中我却使他又复活了。”

  “他又复活了?”

  “是的,尽管他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赵总了,可他毕竟还保留了一个躯壳,或者说是一个幻影,尽管似有似无,可那毕竟还是一个幻影嘛。”

  “一个幻影?”

  “是的,据说眼下我就拖上了他的那个幻影,好像有人已经发现了。”

  “你?”

  “不过话又说回来,”他接着又说,“没准以后我又会再去成全别的什么人,这看起来似乎有些残酷,不过这里头却有一个无形的理由……”

  “无形的理由?”我愤然吼道,“你简直是个无赖!”

  可是关于他那个所谓“无形的理由”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搞懂。就像我父亲当年赶上公私合营,由于想不通而抑郁成疾死不瞑目,对此我也耿耿于怀了好久。

  不过我却至始至终看到了我那小子发迹的全过程。倒也长了些见识。

  果然,从我见到赵总不到半年时间,我那小子就以陈胜集团公司取代了赵世龙集团公司。报上吹嘘说陈胜集团是民营企业的一朵奇葩。我为赵总不服,于是专程去看望过他几次。至今我还记得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情景:那天,赵总裸着身子依然躺在那张洁白的床单上,我又看见了他肚皮上的那条由铜钱环“腰带”。只是他显得愈发面目全非了:他的肚子像鼓一样的膨胀起来,使那根“腰带”显得十分打眼。他的眼窝却深深地凹陷下去,四肢瘦得像麻秆,活像个晚期血吸虫病人。他用一只瘦骨嶙峋手在自己的大肚子上拍了拍,听着就像拍在青石板上发出的那种声音。

  “听见了吗?”他说,声音居然显得异常亢奋。

  可我立刻惊呆了,因为那声音分明就是我那小子的声音啊!

  “上回你听到的是空洞的声音,”他又拍着肚子说,“这回可是实音了。”

  天哪!我那小子的声音怎么会从他的嘴里发出来?我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回头看了看,我那小子并不在房间里,我的身后只站着两个年轻的毕恭毕敬的男佣。

  “兄长,我就是那个青苗儿。”他接着说,依然是我那小子的声音。

  “是是,”我的声音在颤抖着,“我我知道,你……”

  “好了,现在我已经完完全全地充实在他的体内了。”又是我那小子的口气了。

  “你你这个魔障!”

  “老爷子,你怎么还不明白呢?”

  “太可怕了!”我战战兢兢地用手在他的大肚子上摸了摸,“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呢?”

  “是蛔虫,我是钻进他肚子里的一条蛔虫。现在我已经把他彻底消化掉了。”

  “你……”

  “谁让我是他肚子里的一条蛔虫呢?”

  “不!”我愤然吼道,“是血吸虫!”

  “血吸虫?”他发出一阵怪笑,“一样,一样,反正都是虫子嘛。”

  “赵总,赵总……”我失声喊道。

  “哈哈哈……”赵总却发出我那小子癫狂的大笑声。

  我一下就瘫倒了,那两个男佣随即把我架起来:“老爷子,赵总没了。”

  五

  故事说到这里,也该收场了。我抬起头来,从那个天窗口望出去,此刻,那幽蓝色的天幕上,繁星寥落,偶或有一两颗流星从天幕上划过。夜,显得越发深不可测了。我闭上了眼睛。于是,我在冥冥之中期待着那个神秘的声音。

  说实话,对此我一开始就不抱有奢望,况且即便现在有什么声音,我也不一定能听得见,即便听见了也不一定能听得懂;我明白长老的意思,因为我还缺乏那种灵魂的修炼。

  况且,我所说的这个故事在他看来或许只是一个梦而已。不过,即便是梦又有何妨?叔本华曾说历史就是世世代代的人类具有的一场结束不了的令人困惑的梦:在梦里有重复出现的形式,也许有的只是形式。而形式之一就是这个故事揭示的进程。

  2007年3月初稿

  2009年清明节二稿于宣城广凯丽景花园梦影斎

标签: 讲历史人物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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