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的“命运模式图”
媒体人 / 冯永锋
中国过去的历史好像很久远,然而中国人是善于遗忘的,能够记起来的,不过是几十年前的事;再久远一些,不是成为小说,就是成为传奇,需要讲历史的人,像说书人一样拍着书案,把尘土中昏昏从欲睡的听众震醒。
需要不停地制造事件以防止国人忘记过去。三十年前的过去容易被背叛,六十年前的过去容易被背叛,一百年前的过去就更容易被背叛。中国的古籍像死板一砖头一样横陈在新生儿面前的时代,他们不是感觉到新奇,不是感觉到畏惧,而是感觉到漠然和隔离。中国悠久的历史记忆和传统文化,时时让人感觉有与他的“法定继承人”断裂的危险。
有识之士固然是坐不下去了,于是有人起来,讲“论语心得”,有人起来,讲“三国奥秘”,有人起来,讲“秦皇汉武”,有人起来,讲“玄武门之变”,有人起来,讲宋太祖为什么能在陈桥驿黄袍加身,有人起来,讲“我所知道的明朝”,有人起来,讲“我所认识的慈禧”。感谢中国的传播事业,感谢中国的出版事业,感谢中国的网络宽带,过去在课堂上掰给学生的知识馒头,今天终于有些碎屑可以让大众来捡拾了;感谢中国的盗版商,他们看到了商机铺设了随处可见的知识地摊;感谢中国企业主,他们从中读出了人与人斗争的秘术而鼓动了市场酵母的活性。
连续看到好几本谈历史的书如此的受人追捧,我总是又惊又喜。看到明明清楚地写在二十四正史四十八野史九十六传奇里的“过去人的记录”,在今天被“专家”稍加精读之后,译成现代白语而重讲一遍,就能如此的轰动,让我分明感觉到中国人有一种从不中断的精神在血液中汹涌奔流。以至于我都心痒起来,想找段故事来重讲,想找个人来重新演绎,想找些听众来重新对他们的头脑进行灌装。
后来我发现,我想做的事情又有人做了,我想写的东晋的某个故事,被我的一个媒体同行,一个同乡,给写成了《门阀旧事——谢安在他的时代》给完美再现了出来。这是一个群情迸发的时代,是一个“专业打通”的时候,是一个凭兴趣做事的时代,一个人在他的脑子里想些什么,在他的书斋里侍弄些什么,颇为自由,颇为自在,因此,当倪政兴这样一个做电视的人,这样一个“曾贡献多个免费电脑程序”的人,突然从袖中甩出一本谈历史的书,完全不需要惊奇,就像一个园艺师完全可以出版一本诗集,而一个诗人完全可以是一个农民一样。
这本书我的伴着顾颉刚先生的《古史辨自序》一起读的,《古史辨自序》是将近八十年前顾先生给《古史辨》第一册出版时做的一个长序,讲了自己在历史学上的“从业经历”,讲了对中国历史的感想和对中国式学问的感触,由于太长了,像胡适先生做的某些序言一样,长得可以独立成篇,于是今天的江苏教育出版社就将其析离出来,以《走在历史的路上——顾颉刚自述》出版。顾颉刚先生等人的疑史,疑出了中国历史一个非常有意思的现象,那就是历史上的每一个人都有“被重新讲述的可能”,而且离得越久远,越可能被传奇化、神话化和小说化。因此,后代的人,多半都是抱着游戏的文学之心,去对待已往的历史的。
受了他的启发,我的心中本来就有的一个萌芽就益加要破土而出了。好几年前就我写过一篇文章,叫《在寓言里成圣成贤》,认为像孔子这样的人物,从他死后不久,甚至是活的后半生,就开始被寓言化了,所有与他类似的言行和想法,都可以附会和追加到他身上。直到把他组装成一个丰富而庞大的“思想系统集成器”为止。中国历史的求真求实,在“右史记言,右史记事”的“皇朝起居注”、“皇帝实录”的时代,就已经有了太多的被窜改和装修的可能;在随后的传播和整理中,又有了更多的被时人所添加的删除的必然。因此,历史的命运本来就是被人玩弄和“整容”的命运,与其皱着眉头去讨论真实的不足性,不如干脆放下这狭隘之心,直接从国人的本性出发,去猜想和求证各种历史的可能性。
《门阀时代》显然也是在一种极轻松的氛围中完成的。有人说“诗穷而后工”,好像作品一定要经过时代榨油机的猛力压榨,才可能成点模样似的。其实,宽松自如也可以出好作品,问题看由谁来完成。有的人是一定需要后面有人追着讨债,才可能灵光一闪,急就成章的;有些人则完全可以随心所欲,表面上闲闲暇暇,骨子里从不放松,最后拿出的成品来,也一样的能经受得起市场的和“专家”的挑剔。
这是我读过的以一个人来叙一段历史的又一篇透彻之作。当然,第一篇应当是我十几年前读过的《万历十五年》,它以张居正为轴心来讲一段皇朝的震荡和变化,进而让人们去感知这后面的内在中国式人性动力。《门阀旧事》自然以谢安为中心,既讲了东晋,讲了东晋几大家族,讲了当时的中华大版图上东晋与其他几个“国家”间的争斗。于是,我们分明看到了一场有很意思的中国人最经常遇到的中国式“宇宙斗争图”和“心灵动荡图”:表面上是国与国在绞杀和博弈,其实是一个国家内的家族与家族在较劲和掰手腕;表面上是一个家族与另一个家族之间的消长,其实更多的是一个家族内部的捏合与起兴;表面上一个家族内部的互相帮助和攻击,其实是一个人内心里的动荡与分裂。
因此,中国的历史一向是一个靠不住的历史,中国人的命运是一个靠不住的命运。不管你是谁,你随时都有被明杀和暗杀的可能。你活着极尽尊贵,可能在死的当晚就连累全家被诛九族;你的言行和作品可能在当世备受宠爱,而在你转身那一刹那,就有人把它扔入茅坑;你可能在战场上获得显赫的军功,但一进入朝廷的禁门你就成了一个“人皆可杀”的蚊虫。因此,与其说《门阀旧事》极费心思地说清楚了谢安家族的兴衰史和他个人的起落史,不如说这部书又一次给国人绘制了一个中国人的“命运模式图”。因此,当我们充满快意地放下这本书,会发现,这本书也许藏着一个心机,它让你久久无法忘记:尽管我们千方百计在撕裂过去,而实际上,历史就在我们每天的生活中。每一个人都是谢安,不管他是不是曾经手握朝政大柄,也不管他是不是在隐居,在下棋,在率军出征,在空庭里吁叹。因为,每一个中国人的内心,都会经历一次谢安似的历程。
因此,这样的对历史的“重新讲解”有时候有是意义的,不管讲的是曹操还是谢安,不管讲的是赵普还是刘伯温,不管讲的是康有为还是孙中山。它们至少让人在有了读历史的兴趣之余,能够想一想自己的命运。因此,不断地有人重新注释《论语》,重新翻讲“三国”,重新品读“水浒”,重新研究“红楼”,重新迷恋“老子”和“易经”,都是有意义的,因为,这是中国式的记住历史的方式,也是中国式的自觉地强化传统、回归传统的方式。
标签: 讲历史人物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