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穆:宋代理学三书随劄-近思录上下1道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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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钱穆:宋代理学三书随劄-近思录上下1道体

  (1)上

  朱子编辑《近思录》一书,凡分七篇十四目。首为道体,此两字即有大讲究。全部中国学术史,可分四大变。尧舜以下迄于孔子,可谓王官学时代。其时则学在王官,少及社会平民。孔子以下,百家言兴起,学术下降民间,为中国学术一大变。

  孔孟儒家主要在言道,备见《语》《孟》两书。墨翟继孔子,亦言道,惟反孔子之道以为道。儒墨以下,共分八家,皆言道,而所言各不同。《庄子?天下》篇言:“道术将为天下裂”,是也。战国末期,天下渐趋于一,言道者亦渐趋于一。吕不韦著《吕氏春秋》,汉初刘安为《淮南王书》,皆广招宾客,折衷群言以归一,即学术亦求统一之明证。汉武帝采取董仲舒对策,表彰五经,罢黜百家。而学术重定于一尊,是为中国学术之第二大变。

  汉武以下,可谓废止孔子以下之百家言,而重振孔子以前之王官学,乃以孔子与周公并尊,则实已会通家言于官学,亦可谓择一家言以重定为官学。而孔子乃为此下两千年中国学术史上之主要中心人物。

  东汉末天下乱,政治复趋分裂,学术又随而变。先则庄老道家言再兴,继则印度佛教东来,于是道分为三,曰儒、曰道、曰释。隋唐复归统一,政治变于上,而学术则依然是儒释道三分之局面,此为中国学术之第三变。

  唐中叶,韩愈倡为古文,曰:“好古之文,乃好古之道也。”提倡辟佛,而以孟子之拒杨墨自比。著为《原道》篇,又有《师说》,曰:“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愈之论学论道,主要在孔孟儒家。宋兴,韩愈之言始昌。其先犹多偏在政治上,及神宗后,新旧党争,而北宋亦随衰。周濂溪始创道学,精阐孔孟,程明道伊川兄弟及张横渠继之,北宋道学遂立。其为学与汉唐儒有不同,主要在反老释,创新宇宙论人生论,更近西方哲学家言。宋史特立《道学传》,以分别于两汉以下之《儒林传》,其事未可厚非。此为中国学术之第四变。

  以前儒家求道明道传道,偏重在人群治平方面。庄老道家始推论及于宇宙自然。体用二字兼言,始于东汉末魏伯阳之《参同契》。亦道家言。道体观念之成立,最先应起于此。佛教东来,主要亦先言宇宙,乃及人生,与中国道家言较接近。惟战国邹衍阴阳家言,会通儒道,亦先推论宇宙,而归极则在人道方面,实近儒。《中庸》《易传》后起,亦会通儒道,可谓古代之新儒家。周濂溪论学多本之《易传》《中庸》,而又时及阴阳家言。横渠著书亦多本《易》《庸》,独二程更多引孔孟。要之,此道体观念,可谓先秦汉儒皆未之有。宋代道学家反老释,亦兼采老释,道体一观念,则为讲究周张二程四家言者,一最重要纲领所在。

  下及清代,学术又变而未定。西学东来,学术上又再变,而至今仍未定。此处不详论。惟一事必当郑重提出者,西方学重分别,中国学重和合。西方一切学问分门别类,各成专家,并无一共通观念,故不言道。惟宗教家言似近道,但专言灵魂,不仅与中国儒家相异,亦与老释相异。故西方政教分,其宗教之涉及人生方面者,乃自先有了一大限。既主自由平等,惟不犯法律规定,岂不人人各可有一道。中国人言道,无论其为人道天道,皆有统有体,又必会通和合为一。此则中西双方一大不同处。

  今再细言之,中西双方道不同。单就中国言,亦可谓儒、释、老三家言道各不同。专就儒家言,亦可谓先秦孔孟言道与宋代道学家言又有不同。而专就北宋周张二程四家言,又各自有不同。惟中国人言道则终有其大同处。朱子举道体二字为《近思录》全书之第一目,可谓用意深长矣。

  今再以现代语简约言之,道可谓是理想的人生。具体人生,古今中外,人各不同。但可有一超时空的抽象的更高理想的共同境界,并融会天地万物大自然而和通为一,此即宋代理学家所谓之道体。

  (2)下

  《近思录》第一卷道体,凡五十一条,首采濂溪《太极图说》。兹录伊川一条以为例。其言曰:“乾,天也。天者乾之形体。乾者天之性情。乾,健也。健而无息之谓乾。夫天,专言之则道也。天且弗违是也。分而言之,则以形体谓之天,以主宰谓之帝,以功用谓之鬼神,以妙用谓之神,以性情谓之乾。”今按:伊川此条大体犹濂溪意,而言之尤明析。西方宗教信上帝为天地万物之主宰,然如心为身之主宰,心不能外于身而独立,则上帝亦不能外于天而独立。上帝之主宰万物亦如王者之主宰天下,必有辅佐,则为鬼神。故中国古人非不信上帝,而又信多神。近代国人则必讥之为多神教,其地位乃远不能与一神教相比。人死为鬼,亦可为神。诗曰:“文王在天,克配上帝。”是即文王之死而为鬼为神,为上帝之辅也。孟子曰:“圣而不可知之谓神。”圣已即是神,不待死后始为神。伊川谓鬼神以功用言,神以妙用言,此可谓深得古人之意矣。孔子曰:“天生德于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然人之德性则不谓其受自父母,而必谓之受自天。故伊川言天有性情,即谓之乾。乾者,健而无息。孔子之学不厌,教不倦,此即孔子之健而无息。而此一德,即可上通于天而为神矣。实则此一德,即自天来。通天人,合内外,即此而在矣。朱子所谓关于大体,此即道体,伊川此条所言天帝鬼神皆是也。朱子所谓切于日用,求端用力得门而入者,伊川此条所言之性情即是矣。孔子不言性与天道,伊川此条主要在言此,然而亦可谓深得孔子之遗意矣。述而不作即如此。

  伊川此条言天有性情,此乃人本位之观念。近代国人则必讥之曰主观。然能无主观者其又谁?西方之学外于人以为观,近代国人则尊之曰客观。客观则无定观,故西方之学仅重功用,在己则不言性,在外则不见道体,此诚中西双方文化传统学术思想一大相歧处也。又儒家言天命,道家言自然,实同一体,亦可于伊川此条参之。

  兹再引明道一条曰:“天地之间,只有一个感与应而已。更有甚事。”伊川亦言:“有感必有应,凡有动皆为感。感则必有应,所应复为感,所感复有应。感通之理,知道者默而观之可也。”今按:此两条尤简言之。《易》言阴阳,实只一气。二程言感应,实只一动。实则气即是动。性理大道之体,只此两字尽之矣。鬼神之事,亦只一感应。故伊川又曰:“鬼神者,造化之迹。”二程提出此感应二字,实可谓会通两千年来之文化精义而包括无遗。言人所未言,而实是发明前人所已言。述而不作,妙用如是。亦可谓不啻是鬼神之迹矣。又今人好言平等,若能从感应上言,斯为真平等。由性见情,惟有情始有感有应。近世一切动必求进取,有取无与,所感所应,一出于争夺。争夺必有胜败,何平等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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