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壁(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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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说]墙 壁

  ◎菊开那夜

      瞬言喜欢在纸上写这四个字:张戚瞬言。写得满满的,举起来自己端祥,一种稳妥的幸福。有一次敬笙看到了,他说过于拗口,怎么看“张”都是多余的,瞬言夺过纸,塞进抽屉里。敬笙俯下身搂住她,轻吻她的耳垂,只要一吻,瞬言的心便柔软了,春暖花开。他在她耳边说,再过两年我们就结婚。

      那时他们深深的爱着对方,以为一辈子都会这样过。

      瞬言打电话给微凉。林微凉是瞬言最好的女友,二十六岁,独居。微凉说寂寞的时候就对着墙壁说话,说给自己听,声音空荡荡,然后喝点酒。

      曾经有个很深的夜,洗完澡一个人跑到阳台上抽烟,对面四楼里有个男人站在窗边,看不清脸,但确实在看着她。他们对峙了很久,微凉抽完烟,气定神闲的转身回房,拉上窗帘。

      那人似乎四十多岁的样子,他是那种不说话,看着你,你却不会害怕的男人,应该有平坦的小腹。微凉在电话里与瞬言闲闲的扯着。

      瞬言可以感觉到她妩媚的眼波,丝质的睡衣。微凉说男人是最昂贵的床上用品,经久耐用。瞬言大笑,微凉随即泄气的说,我刚才说的是极个别款式,更多的男人是一次筷子,一折就断了。

      微凉念到大二就辍学了,那年夏天特别炎热,华东水灾,校园里一直有人在贴标语、筹款。微凉一边泡拆方便面的袋子一边说,瞬言,我想离开这里了。她用饭盒把面盖好,继续说,一个小镇,和喜欢的人。瞬言翻过一页,呵,你先把考试应付完再说。

      微凉隔着桌子趋身向前,没有意义了。

      微凉的脸近在咫尺,她有一张令人过目不忘的脸,活色生香。

      刚进大学参加军训时,微凉就脱颖而出,整齐划一的军装并不能掩盖她的曼妙。负责军训的是个快要退役的军人,宁波人,休息时总坐在微凉身边,说一些军队里的事情。教官皮肤黝黑,可是五官中有种很细致的清秀,这种复杂的气质相当令人心折。有多女孩都神昏颠倒了,以怨恨的目光瞥视微凉,而微凉视若无睹。

      教官叫姚茫,是个很奇怪的名字,遥远的雾茫茫,仿佛一种淡色的苍凉,如同忧伤的眼神。

      军训结束后姚茫来找微凉,他托了好几个女孩上去传话,天色渐渐的暗下来,寝室楼里影影绰绰的亮起了灯光。姚茫倚着槐树抽完最后一支烟,当他用鞋跟踩灭烟蒂时,微凉出现了,头发湿湿的,脸上有清爽的笑容。

      姚茫和微凉走在僻静的花径上,树叶拂过微凉的脸,她的脸在月光下更加清丽,更加遥远。

      我退役后回宁波,姚茫站住了,看着微凉。微凉不语。

      我很快就会走,很快,姚茫的声音有些急促,他紧紧的按住她的肩。良久,微凉云淡风轻的说了声顺风。

      姚茫双手环住微凉,把她的头按在自己胸前,他的心跳炽热如同火烧,越知道怀中的女子不可能得到,越想要占为己有。想把她镌刻在自己的骨髓间,一生一世都不让她轻易离开。姚茫抱着她往树林里走,微凉被迫后退,一直退到墙边,这堵墙是校园最西边,墙那边是一家废弃的工厂,所以一切如死般寂静,除了姚茫的呼吸声。太暗了,什么也看不清,微凉知道这是一堵红砖砌成的墙,因为年代久远,成了一堵灰墙。

      姚茫把她抵在墙上,直闯而入。微凉穿了件黑色的长裙,她低下头咬着姚茫的右肩,肉体有多愉悦牙齿就有多锋利,而姚茫是不在乎这些的。他曾经说,我不怕皮肉之苦,可以痊愈的都不值一提。咬下去,让牙印永远存在,叫他日后无论遇见谁都解释不清。姚茫低低的叫了声微凉的名字,缓缓的,一切平静收场。

      隔了会,姚茫俯身在微凉的额际轻吻了一下,握住她的手。这是他们第二次来这个地方,第一次是坐在地上,背靠于墙,低低说话,拥抱着。

      微凉的手探进了姚茫的衣领间,她手指游走,用力划着,仿佛渗进姚茫的肤内。姚茫抓住她不安分的手,继续说他参军前的境遇,他有一个妹妹,母亲很早就死去了,父亲和许多不相干的女人来往,有时会住上一段日子,她们都化着很夸张的妆,声音尖细。

      微凉的另一只手从姚茫衣服底下探进去。贴于他的胸口。然后缓缓下滑。姚茫如遭雷击,脑子轰一下炸开了,他忘记了那些不愉快的童年往事,立刻一把抱住微凉,压倒了这个充满暗示的女子。他是她的教官,他们只认识了短短十天,如果她愿意,他们可以只是握手,拥抱,仅止于此。当军训结束时他们温柔而伤感的离别,然后淡出,日后回想起来是微弱的惆怅。

      可是现在不同了,忽然之间禁忌消亡,距离粉碎。他们熟悉,交换着彼此的身体,这是一个太大的意外,以致于姚茫久久不愿从微凉的身上离去。伏在她身上,被铺天盖地的快乐所哽咽,那一瞬他的爱情不由分说的绽放了。

      姚茫和微凉的暧昧没有瞒过瞬言,微凉回到寝室时,瞬言双手撑在床边,似笑非笑。微凉摸了下自己的脸。瞬言低声说,你头发里长草了,不知道吗?微凉莞尔,长得多吗?不多,但已经足够泄露你的秘密,瞬言意味深长的说。微凉坦然的坐下来,秘密就像是蜗牛的壳,是一种负担。瞬言迟疑的说,你们相爱?微凉缓缓的说,做爱算不算相爱?瞬言手里的书掉在地上,微凉双手抱于胸前,恍惚的微笑。

      暗恋就是暗无天日,自从那次文艺汇演后,瞬言的心里就荡漾了。张敬笙,这个名字。当时瞬言在后台找蒋莉兰,有一个人靠近她悄声说,拉链。瞬言一惊,转过头去,是一张清秀的脸,然后他伸手替她把后背的拉链拉到顶端,动作轻柔。

      不远处有人在大声叫张敬笙,他笑着走过去。张敬笙,瞬言记住了这个名字,多么稳妥,温柔。告诉微凉时,她扑哧一声笑出来,真见鬼,他父亲想让他做什么,净身,噤声?瞬言瞪了她一眼。

      啧,不过是抚了一下你的后背,看你那痴狂劲。

      乱讲,他根本就没碰到我,只是拉了一下拉链。

      你一定在期待他往下拉,放心,会有机会的,微凉拍拍瞬言的肩。

      之后他们又见了几次,都不过是邂逅,远远的看着对方,没有说话。每次见到张敬笙,瞬言都会怅然若失,为什么他的衬衫总是那么白,为什么他的举止那样从容,为什么他不向她温柔的微笑?

      他站在那里,周围一切不复存在,他唇边一直有隐约的笑意,多么干净的一张脸。想吻吻他干净的脸,一下就够。

      校园太大了,足以淹没他的身影,所以故意从他的教室楼下经过。紫荆花开了一架,有许多人站在花架下说话,没有他,他在哪里,和谁在一起?

      又过了几天,在校门口看到他,他身边有一个女孩,不漂亮,穿着粉色的裙子,他却温柔的看着她,慢慢的走着。为什么是她?

      瞬言装作不在意的打听张敬笙,他们说他没有女友,以前当然有过,已经出国了。他常常去图书馆五楼。

      五楼人很少,那里全是一些面目高深读之乏味的书籍。瞬言漫不经心的挑了一本坐下来,一看书名差点眼珠子掉下来,她急忙翻了一下,果然全书找不到一个温柔点的字眼。瞬言靠在椅子上渺茫的发起呆。

      那个人来了,依然是白衬衫。明明是意料之中,却似太大的梦想忽然成了真。他坐在西面的角落,打开一本书,样子安详。

      第二天瞬言早早的来了,坐在昨天敬笙坐过的位子上,一切平静的进行着,和她料想的分毫不差。他犹豫一会,坐在她对面,脸上有温柔的微笑,仿佛在说是你?瞬言佯装不知,继续埋身于书页间,其实这些字她一个都没看进去。抬眼掠了一下,心里有柔软的幸福一圈圈荡漾开来。如果时间永远不要流逝,如果一直宁静相对,如果偶尔四目相视,那么还有什么遗憾的呢?

      这仿佛成了习惯。他们在同一张桌子上看自己的书,有时整个图书馆就他们两个人,坐在一起显得突兀。

      他到底先开口了,低声问她借笔。她没有听清,他又说了一遍,她连忙把笔递给他,他没有碰到,她却松掉手,结果笔落在桌子上。

      他们相视一笑。

      快乐来得太容易了,简直令人窒息,后来瞬言想这是个什么日子,怎么就让她美梦成真,心花怒放了呢。她把四月五日这一天用红笔圈出来,然后傻傻的笑。

      敬笙说他最喜欢吃饺子,以前他母亲一直包给他吃,薄薄的皮饱满的馅,一咬下去就会汁水滴下来,所以连汤都是鲜美的。

      那晚瞬言在寝室里对蔚蓝说,去满香园吃水饺吧,三块钱一大碗,非常合算。微凉在一旁冷笑着,如果和喜欢的人在一起,戚瞬言连人肉都觉得好吃。瞬言站起身来搂住微凉的脖子,那我先吃了你。

      姚茫回宁波时给微凉打过电话,微凉躲在被子里,瞬言只好说她还没有醒,有什么我转告她。姚茫沉默片刻,没有了,那就这样吧。

      瞬言走到微凉床边,问她为什么不接电话。

      微凉坐起身来,双手抱住膝盖,长发遮去了大半张脸。

      你爱他?瞬言小心翼翼的问。微凉疲倦的说,爱又如何?

      瞬言摇摇头,你太不羁了,总有一些东西值得珍惜。

      珍惜只是一种说法,没有任何实际内容。

      瞬言词穷了,她没有办法驳斥微凉的观点,她喜欢微凉,喜欢她把禁忌看得云淡风轻,喜欢她嘲笑规则,随心所欲。

      瞬言从小接受良好的教育,父母都是教师,生活是四平八稳的温馨。她生性中的俏皮被埋得很深,以致于一见到微凉这样的野性的女子情不自禁的喜欢。微凉曾经问她做淑女不累吗,瞬言想了想,就像穿了很多衣服。

      夏天的时候,微凉穿无袖的露脐装,一双拖鞋四处踢踏。然而她总是穿很长的裙子,绵延到脚踝。微凉常常坐在窗台上,光着脚唱歌,窗子当中有一根锈迹斑斑的铁柱,因为很细所以令人担心,微凉却把整个份量都交给了这根铁柱。对面是男生楼,微凉唱歌的时候会有很多男生趴在窗口看,他们大声的叫她的名字。

      微凉没有儿时的照片,最早的一张是小学毕业合影,那时她已经很出众,下巴微抬,笑得有些傲气。微凉没有母亲,她出生那天母亲死去了,什么话都来不及讲,呼吸停止的时候泪水还没有干。父亲不要这个粉妆玉琢的孩子,连看她一眼都会抽搐。

      护士很喜欢微凉,抱着小小的她到病房里请其它产妇喂她一口。微凉贪婪极了,产妇有些吃痛,用力拉开她。微凉张开口大声的哭,哭声惊天动地,护士哄不了她,手足无措的掉眼泪。此后就给她喝很薄很薄的粥,每次都只肯喝一点点,吐得满脸都是,渐渐的小脸蛋瘦下来。这些,只有护士知道。

      微凉一直跟着祖母过,直到八岁父亲才把她领回家去,微凉怯怯的跟在这个陌生男人的背后,越走越慢,然后蹲在地上。父亲一把拎起她,单臂抱着,在路边买了串糖葫芦塞在她嘴里。微凉不敢动,好半天才伸出手拿住木棍慢慢舔起来。

      她有自己的房间,一张木板床,床上是蓝白格子的床单。微凉睁大眼睛,这一切都是她的吗?不必再和祖母挤在一起,听她连绵不断的咳嗽声。祖母总是用拐杖打她的屁股,叫她搬个小板凳剥毛豆。

      村上别的孩子都有糖吃,口袋里能掏出亮晶晶的玻璃球,还有硬币。微凉没有这些,她甚至没有花裙子,花裙子,微凉绝望的想,我这一辈子都穿不上了。一辈子有多长呢,微凉开始琢磨这些莫名其妙的问题。村上死了一个老头,他比祖母更佝偻。所以微凉得出一个结论,当祖母的腰再弯一点,走的步伐再晃悠一点,咳嗽声再长一点,就也会死掉。微凉起劲的想,把祖母埋在后门的院子里,不许她说话不给她饭吃,微凉的小脸红扑扑的,她开始掰着手计算祖母的死期。这样,就再也没有人用拐杖打她,再也没有人逼她剥那该死的毛豆。

      不久村子里又死了一个小孩子,生了一种古怪的病,仅仅半天就翻了个白眼走了。小孩子比微凉大两岁,前几天还兴致勃勃的问微凉去不去挖荠菜,微凉从毛豆堆里抬起头,村上的孩子可以到处玩,他们有许多花样,捉迷藏,游泳,爬树。没有微凉的份,微凉有剥不完的毛豆。祖母说剥好的毛豆可以价钱翻倍,所以一定要剥好了才卖。

      微凉的童年就在毛豆堆中渡过了,后来她常常觉得自己指甲里还残留着毛豆的味道,所以不停的修指甲。瞬言说毛豆并非一年四季都有,怎么可能一直剥呢。微凉叹口气,可是别的事情我都没有印象了,只觉得一直剥个不停,永无止境。

      祖母常常拎菜去集市卖,微凉总是想,可以卖很多钱吧,那些钱可以买花裙子吧。

      小孩子的死粉碎了微凉的憧憬,她惊恐极了,觉得下一个就轮到自己了,要被埋进土里。微凉几乎哭了出来,那该多难受,周围一片黑暗,看不到天空。

      父亲的出现仿佛一种拯救,可他那样的高大而陌生,这是另一种恐惧。真的像一座山,压下来,难以呼吸。

      十七岁那年的某个夜晚,微凉做了一个恶梦,无边无际,山越来越重,心口越来越闷,接着便是从未有过的剧痛。醒了,睁开眼,觉得自己像尸体一样平躺着,就像五年前的祖母。

      微凉十二岁时祖母死了,父亲替她请了假,乘了一小时的汽车回到那个破败的村落。小屋比记忆中的小了一倍,父亲几乎是弯着腰进门的,小屋里挤满了人,还有念经的和尚,苍蝇到处飞着,祖母就平躺在那张窄窄的床上,表情漠然。

      微凉走上前去,尸体腐败的味道呛过来,微凉和祖母一直不亲近,谁也不喜欢谁,几年的共同生活并没有令彼此有相依为命的感觉。是亲人又怎么样,相处依然需要缘份。微凉没有这方面的缘份,她没有的实在太多了。

      祖母并没有留下多少钱,钱都藏在她的贴身小袄里,旧旧的纸币,叠得整整齐齐,父亲随意点了一下,叹口气。

      到底多少钱呢,微凉倔犟的想,应该有她当年剥毛豆赚的钱吧。念头一闪而过,心里一阵凄凉,于是泪水掉了下来。

      微凉初恋时十四岁,早就有花裙子穿了,扎着马尾辫。对方叫周启,初三六班的团支书,虽然功课紧,还是一下课就跑过来找她,十分钟的时间有三分钟耗在途中。有时候老师拖课两分钟,匆忙赶过来,微凉的老师也喋喋不休着,两人就远远的隔着窗子眉目传情一番,煞是荡气回肠。

      不久周启考上了外地的重点高中,展翅高飞去了,断断续续写过几封信来,叫微凉好好学习,以后一起在北大见面。微凉皱起眉来,把信揉成一团,连这个人一起扔掉了。

      微凉失踪了,刚开始没有人在意,微凉常常会突然消失,有时独自去旅行,最久的一次五天不曾露面。

      直到半个月过后才得到微凉的确切消息。很深的夜,寝室里的女孩都已入梦,电话铃刺耳的响起来,划破了夜的寂静。下铺的尤锦迷迷糊糊的接过来,然后闭上眼叫瞬言听电话。瞬言爬下床,差点被脚盘绊了一下,摸黑拿起电话,睡意立刻全消。

      微凉,瞬言的声音惊醒了众人,陆陆续续都坐起身来,蒋莉兰点上了蜡烛说,叫微凉回来啊,不然会被开除的。

      她在哪里,康琳问。

      瞬言怔怔的挂上电话,有些犹豫的说,她在浙江,去找姚茫了。

      姚茫,尤锦大叫起来,教官,这是怎么回事?

      所有的人都盯着瞬言,她沉默不语。半响,康琳问微凉有没说几时回来。

      没有,说了几句就挂了。

      蒋莉兰揉了揉眼睛,微凉要放弃学业吗,她到底怎么想的?

      一夜无眠。

      消息很快传遍了校园。系主任特意找瞬言谈话,他摊开手,系里不能姑息这样的事件,无故旷课那么久,人又是不知去向,影响太坏了,只能开除。

      隔了会,系主任又问,林微凉家长知道吗?

      瞬言摇头,紧接着说,我不知道他们是否知道。

      从没听微凉提及她的父母,所描述的亲人中只有抚育她八年的祖母,除此之外一片空白。

      不断有人来问瞬言,姚茫真的和林微凉要好吗,他们怎么开始的呢?

      瞬言从这些眼光里突然懂得了,平凡生活中一旦有人激起了千层浪,便会成为众矢之的。怀着隔岸观火的心态观看他人的水深火热,用别人的故事填补自己乏味的生活,以求得到某种程度的满足。

      微凉住在一家叫朝阳宾馆的地方,虽然宾馆很大,却让人觉得不过是一种寂寞的空旷。微凉在走廊里慢慢的走着,觉得脚步的回响令自己心悸,两边的门都可疑的紧闭着。微凉关上门,打开所有的灯,也打开电视,有了一些声音和光亮,才觉得略微暖意。拧开水龙头,调到热水的位置,很久很久,水才有了温度,接着烫起来。

      微凉抬头看镜中的自己,头发蓬乱着,脸上的妆掉得七零八落,一脸的风尘,慢慢的镜子蒙上了雾气,连那个疲惫的自己都不见了。微凉伸出右手,在镜上写下姚茫两个字,写完了退后一步看,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既熟悉又陌生。

      她想见他,可是又怕各自讪讪的,局面陷入尴尬里。电视一直开着,深夜新闻里在播报一起车祸,司机倒在血汨之中,昏迷不醒。微凉点了枝烟抽起来,生命本身就一场意外,然后整个过程又充斥着各种意外,意外与意外之间环环相扣,谁也不知道下一秒会是什么,天崩地裂,灰飞烟灭。如果没有十七岁那晚的意外,她的人生不会是现在这样,至少还有一个可以回头的地方,而如今,她只能一步步往前走,成了一个真正孤独的人,只剩下她自己,整个世界只有她自己。

      有一次坐在操场边的台阶上,她对瞬言说,虽然有人爱我,很多人,炽热的脸。可是我还是觉得骨子里有种瑟瑟的冷。

      瞬言说,或许你心里有太多渴望。微凉站起来指着深蓝天空里的月亮,看啊,月亮。

      快中秋节了,我妈说要寄月饼过来,瞬言说,你喜欢什么馅?微凉跳下两个台阶,转过头说我不爱吃月饼,天生讨厌中秋月圆。

      微凉痛恨过节,在她的回忆里最隆重的是儿童节,全校师生一起编排节目,然后邀请家长来观看。那天每个人都打扮得像小天使一样,家长们在场外纷纷朝自己的孩子挥手,微凉低下头看自己的白球鞋,永远不会有人向自己挥手。她没有母亲,父亲倒是有的,不过很少能看到他,他总是很忙,脸上鲜有笑容。尽管他把微凉接回来,但是并未打算改善他们的关系,她从出生那一刻开始就是有罪的,正如圣经中所说的那种原罪。在父亲心中因为她才会有丧妻之痛,她毁掉了父亲的生活,永远得不到赦免。

      父亲很冷淡,就像把一只小狗带回了家,自以为仁至义尽。微凉很小就懂得了自生自灭这个成语,不知道从哪本书上看来,她在作文里时常会用上自生自灭,诸如春天到了,万物生长,可是它们都在自生自灭。老师在自生自灭上打了个问号,旁边写上用词不当的评语。微凉合起作文本,心里对自生自灭的认同感越发的根深蒂固了。

      她考一百分和零分都没有人过问,没有人在意,每次家长签名父亲都一脸的不耐烦,后来微凉决定不看这种脸色,她给自己签名,这个习惯一直维持到初中毕业。家长会父亲也从不出席,微凉坦然的对老师说家长没有时间,遇到特别负责的老师就会来家访,可是没有用,只有微凉一个人在家。

      初三的班主任姓江,他对微凉说,越是环境不好越要努力学习,然后改善环境。微凉若有所悟,埋身于书本中发狠用功了三个月,考上了苏州的一所重点高中。高一时她十六岁,她的十六岁和别人不一样,虽然校服也是淡蓝色。十六岁时她已经亭亭玉立,每次周末回家父亲都会用一种很古怪的眼神看着她,她心里明白自己一定非常酷似母亲,可是家里没有任何母亲的照片,或者父亲把照片全都烧毁了,谁知道,反正她已经习惯了没有母亲。

      微凉期待久别重逢的拥抱,热烈的相吻,可实际上姚茫只是很模糊的笑了一下,一年不见,他们到底生分了。姚茫掐灭了烟头,抬头问她请了几天假,微凉双手撑住床,不念书了。姚茫吃了一惊,为什么呢?因为没有把握,微凉顿了顿,反过来问他,那你呢,一切还好吗?姚茫又点了支烟,没有打算就这个问题展开阐述。

      他们都在小心翼翼的回避着,如果当初她说了什么,或者他说了什么,局面是不是会有所不同。他们都在等待对方开口,没有等到,于是分开了,而现在却折返回头。折返,是不是物是人非,只能事事休?

      微凉坐在床边,看着姚茫的脸,他的脸和记忆中的一模一样,她跋山涉水就是想看看这张脸,曾经以为忘记一个人不过是时间加上另一个人,谁知这张脸在午夜反复出现,迟迟不肯退场。没奈何,思念是完全没有奈何的事情。那个凌晨突然就这样难过起来,泪水涌出来,整个人失魂落魄。披上衣服跑下楼,翻过两米高的铁门,夜是如此寂静,除了月光没有其它光亮了,雾气弥漫着,往前走,一直往西,僻静的令人绝望。

      微凉站在那条蜿蜒的小径上,觉得怯怯的冷,而此时没有谁再来拥抱,亲吻。树林还是当时的树林,未曾更改,未经沧桑,未曾经历着春夏秋冬的轮回,草地湿软,继续往里走,一定要摸到那堵墙,才觉得触到了真实的回忆,就像姚茫的体温。那墙是冰冷的,阴森森的,伫立着,微凉倚着墙慢慢的蹲下来,小声的抽泣着。哭腔荡开,猛然发现自己早已四分五裂,有一些留在了姚茫的身上。任由他离去,任由命运照着既定的方向分崩离析,因为没有把握。

      后来她对瞬言说,我是失败的,可以让男人心旷神怡,却不能使之永不离开。瞬言说绑住男人不需要太高的天份,也许你天份过高,令男人先失了胜算。

      敬笙工作后在城东租了房子,瞬言一有空就过去帮敬笙整理房间,卿卿我我晚了便留下来过夜。像所有的爱情一样,走到一个极致,必须有所突破。十之八九的无性之爱流于苍白,很快会奄奄一息。

      能和一个男人善始善终应该是一种幸福吧,顿了顿,微凉嘲笑自己,我却要沿门托钵,四处乞讨,讨来的大多是教训。

      瞬言苦笑,所谓幸福不过是件外衣,往往内里已经支离破碎。

      过了一段慌乱迷惘的日子后,微凉离开了姚茫,搬去衣笃那里。认识衣笃是在一家酒吧里,当时一个年轻男人把微凉当作流莺,拉她胳膊要带她走。衣笃走过来说,她是我女友,请问有什么事?

      衣笃穿得衣装革履,看上去文质彬彬。年轻男人骂骂咧咧走开了。微凉眯着眼睛打量衣笃,为什么替我解围?

      衣笃招手要了扎啤酒,想找个机会搭讪已经很久了。微凉笑起来,那年周启在樱花树下对她说,一直想找个机会认识你。

      当时十四岁,十四岁是多么干净的年纪,连手都不曾牵过。

      离开前晚打电话叫姚茫来,他说太晚了,明天。

      微凉说,明天我就走了。

      去哪里?

      去哪里,不过是从一个男人过渡到另一个。微凉心生恍惚,幽幽的说,离开你。

      电话挂了,微凉双眼发涩睁不开,躺在沙发上,隔了很久,眼泪才缓缓的流出来。

      在天竺吃完饭后,微凉建议去蹦迪,正大还开着吗?

      那时人山人海,场子上挤不下人,连走廊都是扭动的人群。

      瞬言说,苏州这几年新开了好几家,把生意抢得七零八落,正大已经不行了。

      后来去了另一家迪厅,在喧闹的音乐里微凉俯在瞬言耳边说,记得那时出来跳舞,半夜爬铁门回去吗?保安拿电筒照来照去,我们趴在草地上不敢动弹。

      瞬言笑着,我当你胆子有多大,竟然也瑟瑟发抖。

      我是怕连累你,微凉也笑,你是一步都错不得的,而我无所谓。

      敬笙向来不喜欢这种热火朝天的场面,这几年瞬言为了迎合他的志趣,放弃了自己的爱好,随他去打网球、保龄球以及游泳。

      看电视尽量不看娱乐节目,跟他看财经新闻、地球村。有时候也宽慰自己,牺牲个人来换得双方的一致未尝不是好事。

      相处几年下来所有的光华都磨尽了,感情如同生了锈。太熟悉,就慢慢走向陌生,他们曾经深深相爱过,分离片刻都会相思难忍,觉得只有和这个人在一起人生才会快乐。

      热恋的时候曾经一起去爬山,那是一座尚未开发的山,风景清幽,盛开着一种粉色的花。爬到山腰时,他们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休息,敬笙从包里取出瑞士军刀,俯身在石头上用刀刻字,一笔一划。瞬言从身后搂住他的脖子,看着看着,心里的欢喜溢出来,眼角微湿。那一行字便如刻在心上,纵然鬓如霜尘满面,轻轻一拭就流光溢彩。

      敬笙瞬言,款款深情,今生今世,永结同心。

      瞬言喜欢吃一种叫芙蓉酥的零食,她惆怅的说很少有人喜欢吃,似乎买不到了。敬笙寻遍了整个苏州市亦没有,于是托了别人在外地买,千辛万苦到底买到了。瞬言吃着久违的芙蓉酥,眼睛红红的说,你会宠坏我。

      敬笙说,我知道唐明皇那时千里送荔枝的欢喜了,只要心爱的女人笑一笑就在所不惜。敬笙写毕业论文时遇到了诸多不顺,一度想重新换论题,瞬言上网帮他查有关资料与数据,把搜索到的几千个网页都看完,存盘打印出来,整整齐齐的交给敬笙。

      敬笙搂着她,心疼得说不出话来。

      他们真的深深相爱过,视对方为自己的一部分,或者生来两人就应该息息相关。像那句歌词,你眉毛开了所以我笑了。相爱的感觉真好,心里装着一个人,无论快乐悲伤,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

      微凉去解姚茫的扣子,一共五颗,姚茫却像个手足无措的孩子,甚至有一些抗拒。他看上去很紧张,额上渗出了密密的汗。后来才明白姚茫进退两难,既无法抗拒微凉的诱惑,又无法操纵自己的身体,太大的渴望,太大的恐慌。

      姚茫在床上对着天花板说,这种感觉就像明知道自己不可能通过考试,却还要硬着头皮赴考,我已经完全没有信心了。微凉深吸一口气,小腿骨可以重新接一次吗?姚茫苦笑,没有用了,恢复到这个程度已经是最好的了。

      微凉在朝阳宾馆住了一个月,刚开始还存着侥幸的念头以为会有奇迹,可是一次次试下来,双方都痛苦不堪。姚茫受过伤的左腿根本不能支撑他强壮的身体,微凉曾经在心里默念过,最多数到五十八他就轰然倒下了,像一滩烂泥般软在她身上,换言之,他每次只能保持一分钟左右。一分钟,微凉想,一分钟的时间轻轻一拂就消失殆尽。

      彼此都倦怠了,心照不宣的不再要求对方。微凉想,就这样入梦吧,梦回那一年前的夜晚,灰的墙,树林,还有当时的教官。

      说话渐渐少了,笑容也少了,姚茫觉得生活和他开了一个玩笑,致命的玩笑。他没有能力再征服自己深爱的女子,他肩上的牙印至今仍痛着,一分钟,欲望那样深,离他那样远。每次力不从心时就不敢看微凉的脸,漠然的,隐忍的,尽管隐忍却还是无法掩饰住重重的失望。与其这样不如不要,他们相依而眠却同床异梦,越来越远,而遥远并非心甘情愿,越相爱越悲哀。

      瞬言有时会步行去看微凉,二十分钟的路程。微凉在阳台上放了两把藤椅,冲上好的碧螺春,夕阳西下,暗蓝的天空。不知哪一家在放钢琴曲,瞬言笑道,小时候父母也逼我练过琴,吃足了苦头,到底没有天份。

      微凉不语,隔了会,她笑起来,你看楼下那个男人。瞬言身子前倾,果然看到一个穿灰色西装的男人,约莫四十多岁,五官平淡,整个人看上去格外的温和,妥贴。

      微凉说,就是这个人,虽然不认识,却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男人进了楼,身影消失。微凉说,我常常用望眼镜观看他的生活,他妻子是个邋遢的女人,总是穿同一件睡衣,他有个女儿,喜欢看电视。那么他呢,瞬言问。他喜欢我,总是站在窗边朝这边看,而我躲在窗帘后面窥探,非常有趣。

      微凉的生活如此空洞,漫无目的,只剩下这样的节目。

      那个男人叫孟家桦,外科医生,刀法一般,在医院里一直处于替补状态。他不快乐,就像很多郁郁不得志的中年男人一样,期望有旖旎事件发生,可以拯救他基本无望的人生。他的生活乏善足陈,不值一提。但是那晚他看她,看到美丽的女人,而她没有躲开,仿佛一种暗示。距离他不过二十米,他只要走过去,敲门,就可以将她拥入怀中,在他看来她是一种可能性,令他的心一点点沦陷。这个神秘的女人来自何处,她一个人住,抽烟,左顾右盼,穿漂亮的衣服,深居简出。很显然她是某个男人的女人,没有名份,只是为了钱,因对方很少光顾,所以她状态游离。

      孟家桦猜度着微凉的真实轮廓,而微凉对此一无所知,她只是觉得这个男人像极了她父亲,很像,年龄相仿,身形酷似,神情如出一辙。

      给了她一本存折,每月往她存折里打入生活费,不许她像以前一样每个周末回家,微凉成了一个古怪的人,她无家可归了,彻底成了寄宿生。

      周五夜晚宿舍里只剩下她一个,她凄惶的躲在床上,把一辈子的泪水都流尽了。就是从那时开始心生寒意,开始对人事充满怀疑,重重否定。在那一年她急剧衰老了,完成了生命中重要的过渡。

      寒假不得不回家,父亲就搬到厂里去住,钱照样打进她的帐户,分文不少。微凉觉得生命中最珍贵的莫过于这张存折了,她一个人发呆,郁郁寡欢,假期那样的长,没有边际的令人绝望,家家户户过春节的气氛让她痛恨。她痛恨鞭炮的声音,痛恨烟花划过夜空,痛恨鱼肉的香味四处散发,痛恨小孩子的笑声,也痛恨自己。

      这样的日子过了四个月就完结了,她和父亲在四个月中没有再见面,回想起来,诀别那天正是父亲给她存折时。

      记得是一个阴天,一切都很低,都在呜咽,都困惑得令人发疯。怎么没有疯呢,怎么四个月来生活还是在继续,是往哪个方向,是不是宿命的安排,早已注定,注定父亲会死于运河水中。

      这是一条历史悠久的河流,经历了隋唐元明清,必定有许多魂灵葬身河底,挣扎着下沉,耗尽最后的力气,然后随波逐流。过了些日子再浮起来,身子浮肿,打捞,火化,经历许多步骤,最后还得入土,占很小的地方,很小,不过是鞋印般大小的地方。

      打捞尸体时微凉站在岸边,她长久的站着,耳边是人们的议论声,断断续续的传入微凉的耳边,拂过,然后散开了。微凉不觉得悲伤,仿佛早就预知会有这么一天,这一天酝酿很久了,终于尘埃落定。

      那些人交头接耳,怎么还没打捞起来,肯定就在这一带,冲不了多远……这样的口吻听上去很兴奋,就像在谈论一件物体,而不是一个生命。天已经越来越黑了,打捞尸体的船只沮丧的靠岸,他们说明天再试吧。王婶握住微凉的手,真是可怜啊,你父亲喝多了,失足掉下去,往后你怎么过啊。她说着眼睛红了,微凉慢慢抽出手,河面一片寂静,对岸的灯火渐渐起来了。

      父亲的死因就这样被裁定了,理由有二,首先,林慎先当天买过酒,小店老板已经证实了。其次,王婶看到他步履踉跄的走到岸边,一头栽下去,如果不是酒醉怎么会走不稳呢,不是酒醉怎么会掉到河里去?

      王婶拼命的叫起来,两个路过的年轻人互相推搪了会,终于一起跳下河救人,一无所获,然后报了警,叫回了微凉。

      过了几天,尸体在相距不到五十米的地方被发现了。微凉作为唯一的亲人自然要去确认尸体,她走上前,心揪成一团,然后退后几步,静静的呕吐起来。这是父亲在她记忆里最后的印象,几乎认不出来了,认不出来了,可偏偏就是父亲。他撒手而去,把尘世中的一切都丢下不管,他得以解脱,结束了自己的恶梦。而微凉,却要继续背负,独自承受。这世上再没有血脉相连的人。

      微凉喜欢蹦迪,她说像一朵肆意的花,暂时忘却烦恼。舞舞舞,在喧哗里大声尖叫,痛快而淋漓,看灯光在脸上扑,心里涨满了愉悦,一直舞下去,用肢体说话。瞬言也喜欢蹦迪,她们泡在迪厅里学各种古怪的舞姿,认识很多人,比方说方建波。建波是个好人,他总是请微凉和瞬言喝可乐,吃爆米花。建波没有追求她们任何一个,二十八岁左右,他做各种可以赚钱的生意。建波很少跳舞,他说自己老了,来迪厅只是欣赏别人的年轻。建波抽烟的时候,微凉问他要了根,他笑着递过来,是寿百年。瞬言第一次看到这种牌子,她侧身对微凉说,名字真有意思,寿百年,百年好合。

      微凉说我却想起瘦百年,一辈子的瘦削,相当寂寞。

      那年春天的某一天,迪厅被勒令关闭,大门口写着停业整顿的字样。去问边上茶馆的迎宾,才知道昨天晚上迪厅出了人命。怎么会这样呢,瞬言睁大了眼睛。听说被捅了好几刀,当场就死了,茶馆的迎宾是个声音好听的女孩,死的那个人好像姓方,嗯,姓方。

      方建波?微凉心头一惊。

      瞬言立刻说,怎么可能?

      话音未落,女孩欢天喜地的叫起来,就是他,就是这个名字,方建波。

      故事非常简单,不过是发生了口角争执,然后斗殴,接着对方便亮出了刀子。争执这样的事情随处可见,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口角冲突,斗殴也不稀罕,舌头无法解决就发展成了拳头,而不巧的就是方建波遇到了亡命之徒,对方拔出了刀,猛刺几刀匆匆逃离了迪厅。周围一片混乱,没有人跳出来追,胆小怕事的保安躲在角落里慌慌张张的打110.多么奇怪,两个陌生的人邂逅于某个地方,然后一方终结了另一方的生命。他们一生中只有这一次交集,稍有偏差就互不相干,对双方来说都是偶然,不知道对方姓甚名谁,也许在另一个地方相见会成为刎颈之交。

      方建波真的死了,她们对于迪厅以外的方建波一无所知,不知道他家住何处,有哪些家人,几时火化。微凉和瞬言不再跳舞,她们的生活猛然沉寂。

      最后一次见方建波时,他说,微凉我有句话要告诉你。微凉转过头,是什么?他迟疑了一下,还是不要说的好。微凉推他,讲啊,我最恨别人欲语还休的样子了,把人肠子都给绞断了。方建波说下次再讲。没有下次了,我以后不听了,微凉仰起头,一语成谶,这所谓的下次竟然真的不存在。方建波所要说的话成了一个永远无法打开的谜,微凉后来一直在想,他到底想说什么?微凉把相识前后的点点滴滴想了一遍,也无法找出证剧来,他对自己和瞬言并无不同。如果不是表白,那会是什么呢?

      微凉目睹的死亡越多,越明白生命说到底就像她坐在五楼的窗台上,手一松就掉下去。生命永远处于危险之中,随时可以告终,在梦里微凉梦到方建波,有一次被吓醒了,回想梦里仿佛有个人在对她哭泣,他不说话,只是哭。微凉一身的汗,以前听祖母说过死人入梦是不能说话的,他入梦来,他有话要说,不说出来做鬼都不安心,他在她的梦里哭泣,他要她明白。

      可是,这些都得不到确认。梦惊醒后微凉喃喃自语,建波你是不是爱着我?

      没有答案,只有风声。

      毕业后瞬言在一家公司里做文秘,她计划着和敬笙的将来,在风景秀丽的园区买房,结婚,穿白色的婚纱,做真正的张戚瞬言。虽然已经激情退却,可是多年的感情足以构成婚姻的理由,彼此都是最好的人选了,仿佛是单项选择。

      那个周末的夜晚,忽然发现敬笙与微凉同时关掉手机。瞬言一遍又一遍拨这两个号码,语音提示一模一样,你拨的用户已关机。瞬言机械的重复着,很久,手开始发抖,觉得背脊发凉。女人往往能凭着直觉嗅出事情真相。

      倘若子虚乌有,自己无法收场。倘若确有其事,最难堪的也是自己,他们到底发展到哪一步?决计要瞒她多久,是否打算让她出局。

      所有的感情走到尽头都会如此吗,对于爱情都有心无力,只好回避。爱情是自动消亡了,还是被琐碎的生活肢解了。

      握手、亲吻、做爱都心平气和,分岐、争吵、冷战谁都不肯退一步,最后两败俱伤,把爱情本身给葬送了。

      相处通常有两种结果,一种是不再爱了,产生亲情,适应了彼此的存在,养成了生活习惯。另一种是不再爱了,多呆一分钟都觉得不厌其烦,只求能赶紧开始下一轮角逐。感情潜移默化中稀释了,淡淡如水,彼此心照不宣。但是多年相处结出的果实——亲情,使他们有勇气走向婚姻,有理由与对方的明天紧密相连。

      完全可以若无其事的睡在一张床上,可以自欺欺人的设想婚姻,讲那些男孩像你女孩像我的梦话,基于身体的本能与多年的默契,做爱不成问题,在高潮的时候造样可以觉得对方是生活必需品,然后撒几句我爱你的谎言,说者问心无愧听者欣然接受,可谓是皆大欢喜。多好,他们在亲戚好友的心目中是幸福的样板,携手出席各种场保依然是郎才女貌,无懈可击。对方失意时给予鼓励,对方生病时嘘寒问暖,对方快乐时一起分享,这些并不难以做到,凭着亲情友情都可以从容胜任。当爱情已经退场时,不必面面相觑,同样可以拥抱,虽然这拥抱已经貌合神离。

      之所以那些婚姻还在继续,那些家庭还完整,我们不用感谢爱情,爱情早就撤退得一干二净,完成了最初的使命后就已经烟消云散。

      爱情散场后维系男女关系的因素逐一浮出水面,栓出了各自的心,比方说责任、道德、性爱、孩子、房子、金钱。真的,有时候一个很卑微的理由就可以令两人不分手。人总是要有立足之地的,一旦分手我便无处可去,当然只有苟延残喘睡在你身边,总好过于居无定所。而你在没有另一个伴侣出现前,怎忍心让我露宿街头?所以我们睡在一起,请给我一点地方,挤一挤,哪怕被你挤到床下去,我们不分手,你占有了我多年的青春,当然我也是,可是你知道女人青春比男人更宝贵,男人的时间是积累,女人却是消耗,完全不同的加减法,所以我说是你占有了我的时间。

      我已经不复年轻,为你牺牲良多,你抛弃我就如同那句名言,忘记过去等于背叛历史,这罪名太大,你内心有愧良心不安,而且还要承受千夫所指。为了维护表面的完整,我们不分手。

      为什么和敬笙在一起呢,微凉坦承是一种寂寞,半夜醒来一个人抽烟,看VCD,屏幕上现出END的字样,然后喃喃自语,说完了一惊,这是一天中说的第一句话。

      真的,曾经三天没有下楼,窝在家里觉得时间非常难以打发,每一分钟都相似。买了报纸看上面的日期,吓了一跳,时间毫不留情的呼啸而去。

      和姚茫最后一次做爱,哭的是她,无法抑制的泪水涌出来,先是低低的啜泣,而后忍不住嚎啕大哭。姚茫用手去帮她抹眼泪,抹了几下手无力的垂下来,他去找烟,翻遍了口袋也没有,一根也没有。对于微凉的悲从中来姚茫手足无措,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使他的左腿遭到重创,他的小腿骨留下了终身遗憾,无法奔跑,步行稍久就感到乏力。他确实不行了,姚茫知道这一点,可他不知道微凉会重新出现在他的生活里,并且与他一起陷入这肉体的痛苦中。他宁可车祸那天就此死去,宁可永远不见微凉。

      她不停的哭泣,无法再掩饰积郁的失望,无法再回避冰冷的现实,她觉得命运与她开了一个玩笑,致命的玩笑。他们的爱情已经死于那堵灰墙之下,再度回首不过是寻找残痕。哭一场,把内心的焦躁痛苦饥渴都宣泄出来。哭一场,悼念那永不再来的欢娱。姚茫的隐疾成了一道鸿沟,她宁可不被他爱,宁可不过是逢场作戏,好好来一次,来一次,只是做不到,天下的男人都可以,除了他,而他爱她。

      姚茫试着拥抱她,她用力推开,然后姚茫穿上衣服下了床,离开了。每个动作都缓慢而悲伤,就像黑白默片。他就这样走了,布满哀伤的,他比她还要绝望,还要痛苦。他们就像两只孤独的动物,想要靠近取暖,却发现彼此都是刺猬,根本无法相偎,还是分开的好,再下去就会发疯。与其死路一条,不如放生。

      爱又如何?

      衣笃的出现适逢其时,如果换一个环境,微凉不会这样跟一个男人走。衣笃是日本人,讲一口流利的中文,他皮夹子里放着全家福的照片,衣笃指着他妻子说,你与我妻子的眼睛多么像。微凉在心里冷笑,根本就不像,他妻子长相平淡。微凉很明白,衣笃思念家人,看到女人就会想到妻子,而自己对于他来说不过是一件商品,是他在中国买的一件商品。

      刚开始确实如此,后来到底有了些感情,衣笃给她买了枚铂金钻戒,单膝着地的说,先预定你的来生,请来生嫁给我,微凉俯下身,哭了。

      衣笃带她去看海,真正的海。微凉一直想去看海,赤足奔跑在沙滩上,穿长长的裙子,她对着海大声的喊衣笃的名字,衣笃从背后抱住她,她欢欢喜喜的笑了。是不是有一点相爱呢,夜里还是会被噩梦给吓醒,衣笃搂紧她,给她唱日本民歌,在陌生的语言里,在温和的声音里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宁。

      衣笃很疼爱自己的儿子,与家人通电话时总让微凉走开,生怕她打扰了他,仿佛她的存在是一件很肮脏的事。微凉蜷在沙发里,是肮脏的吧,这样的跟着一个日本人。

      后来衣笃回日本了,办好手续买好机票才告诉她。微凉当时在看电视,没有听清,衣笃见她没有反应又重复了一遍。这次她听清了,依然没有反应,眼睛看着屏幕,手里捧着一杯热牛奶。衣笃不死心,走过来看她的眼睛,他们对视着。衣笃先行放弃,他默默的坐下来,搂紧微凉。

      衣笃盘下那家与微凉初次相遇的酒吧,他说没有什么比钱更重要,有了钱你对这个世界的恐惧会减少很多,我希望你能拥有一点实在的东西,这是衣笃送给她的最后一份礼物。

      衣笃走后微凉就用这间酒吧打发了十六个月,她雇了两个女孩子,自己则靠在吧台边喝酒,就像和衣笃初遇时那样。

      她的酒量越来越好,同时也开始衰老,这种衰老完全无法抵抗。黑眼圈,皱纹,妆只好越化越浓。可是再怎样的明丽,面对那两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子还是显得憔悴,萎谢,风尘。生意越做越差,疑心两个女孩子做手脚,苦无证剧,只好辞掉她们自己做。到底做不下去,又听说这一带明年要拆迁,于是低价转让掉,得了一笔钱,无所适从,因此回到苏州。

      他们的命运注定还有会合,会合过后再度分离。

      起先微凉以为敬笙是迷恋她的姿色。

      微凉说看到你就会想起小时候那些穿白衬衫的男生,我喜欢白衬衫,温和而斯文,还有你的脸。

      微凉伸手抚摸敬笙的唇角,敬笙是单眼皮,薄嘴唇,面容清秀,高且瘦的身材。微凉双手搂住敬笙的脖子,爱我?

      敬笙柔声说,你觉得呢?

      我不清楚,想听你说。

      当然爱你,非常。

      缠绵悱恻时,敬笙说,我有一个梦想。

      微凉半睨着眼睛,抚摸着敬笙的后背。敬笙款款讲来,放慢动作,微凉的身体灼热着,心却凉了大半,是的,他要的是钱,他窥探的是她手头的钱。他想从她身上得到许多,不仅仅是男欢女爱,他所有的温柔不过是提出要求的前戏。他凭什么认为他值那么多,凭什么用马丁。路德金的口吻来向她索取?

      微凉觉得自己在冷与热里挣扎不止,欲望在投降说,给他吧,反正都是他的,身体,灵魂,何况金钱。理智在驳斥,不可以,他不值得,他在巧施手腕,投放诱饵,明明不过是一个骗局。

      敬笙还在描绘他的事业蓝图,他说他要开一家公司,市场前景如何,他又是怎样的精通此道,仿佛一切俱备只等着她的资金投入。捕获她的资金,必先俘虏她的心,她就在他身下,一切裸呈。

      敬笙问她如何,微凉说非常好。敬笙微笑着吻她,以为是一种应允,微凉在心里冷笑,冷笑着,连心都一同冷下来。无关爱情,说得再甜蜜都无关爱情。

      临走前她独自去正大迪厅,还没有开场,零零落落的散坐着一些人。年轻男人染金发,年轻女人穿吊带裙。DJ很英俊,站在DI台里嚼口香糖。微凉抽烟,手略微颤抖着,建波,那句话到底是什么。你没有说出来,我不曾经明白。

      有个戴耳环的男孩走过来搭讪,微凉笑笑,请他喝可乐,吃爆米花。男孩笑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你叫什么名字?男孩问她。

      林微凉。

      哪三个字?

      树林的林,微风的微,凉快的凉。

      这名字怎么惨兮兮的?

      微凉说,我没有选择,一出生就叫林微凉。她站起身来,把钱压在杯底。男孩急急的跟出来,留个号码下来,我怎么再找你?微凉伸手拦了辆车租,摇下车窗说,我要走了,永远不会再见。

      回到住处洗完澡,然后从冰箱里取出啤酒,喝得已经很醉了,整个身子靠在阳台的栏杆上,头晕沉沉的痛起来。曾几何时她坐在五楼的窗前大声的唱歌,对面楼里的男生都看着她,有那么多人喜欢她,可是为什么没有一个留在她身边呢?辗转多年一个都没有。

      微凉把酒瓶往楼下扔,大声的叫,你为什么不过来?声音回荡在楼层的夜空,而一幢幢房子都已经睡着了,没有人来关心这句话的含义。喊完这句话后,微凉突然觉得全世界只剩下她一个人在面对这句话了,对面那个男人怯懦的张望她,一步不敢走错。她是他的憧憬,他的梦,如此而已。

      心里更加空荡,她踉踉跄跄回到房子里,对着四堵墙壁哭了起来,她需要爱,得不到爱,纵然得到也终究失去。她年轻,心却苍凉,她美丽,良景虚设。

      微凉不敢回忆她的父亲,当她十七岁那晚,他才是真的醉了。而投河自尽的那天,他头脑清醒,因为就在前一天,微凉的帐号里多了一笔钱。

      微凉考上大学后,父亲所在的工厂收回了房子,断绝了微凉的后路,故乡对于她来说只剩下回忆。父亲留给她的那些钱绝对撑不完四年大学,微凉在大二时终于颓然放弃。

      女人的直觉最灵验不过。瞬言去查敬笙的手机费用,果然有十九个电话打给微凉。

      可否解释一下?

      正和你所看到的那样,敬笙面无表情的说。

      隔了会,瞬言幽幽的说,你近年来郁郁不得志,做梦都想出人头地。

      这句话狠狠的刺痛了敬笙,他脸色发白,厉声喝道,我怎么样关你什么事?

      瞬言冷笑,微凉不会任你摆布,你想吃软饭还得另谋高就。

      敬笙忍无可忍,抬手掀了一个耳光过去。瞬言的右颊立刻泛红,她一边抚住脸尖叫,一边向敬笙扑去。

      你都成泼妇了,松手。

      不,我就不松手,瞬言胡乱的去抓敬笙的头发,敬笙吃痛,把她往墙上推,瞬言的指甲很长,睡衣的扣子在拉扯中掉了两粒。她用手去拧敬笙的胳膊,敬笙掐她的喉咙,你快放开。瞬言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样狼狈过,衣冠不整的和一个男人打斗,一个她曾经迷恋不已的男人,曾经和他在图书馆五楼相视一笑,而他曾经用瑞士军刀在石头上刻下十六个字:敬笙瞬言,款款深情,今生今世,永结同心。

      温情的确完结了,他们僵持了片刻,同时被一种窒息的悲哀呛了一下,松开手。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不爱我的呢?

      敬笙低着头,想了会,不记得了,我以为可以掩饰过去。

      下午两点,窗子开着,窗外是蓝蓝的天,附近的幼儿园里传来了儿歌的声音,还有铃铛作响,铃铛是多么好听的声音。

      瞬言蹲下身,泪水掉在地板上,一小滴一小滴,泪水也是一种水,为什么伤心的时候就会出水呢?

      突然发现,原来自己和微凉不过是殊途同归。

      虽然走不一样的路,却最后都是一个结果。都等不到那一天,到不了那个地方,无论辗转与否。

      微凉在火车站打电话给瞬言,微凉先开口,我要离开这里了。

      瞬言问,你准备去哪里?

      不知道,买了到北京的车票,但中途会下车。我不应该回苏州,没有任何人事在等着我。关于敬笙的事,我很抱歉。

      瞬言惨然的说,与你无关,在你回来之前我们已经不相爱了。很久了,我们一直在刻意掩饰。

      沉默片刻,微凉说,以前在杭州开酒吧时有个诗人对我说,人与人之间像一堵墙,轻叩绝望,没有回响。

      墙壁?瞬言怔怔的。

      微凉恍惚的笑了一下,墙壁是一种禁忌,没有人可以越墙而过,那样的高,那样的冷漠,杜绝了温存。

     电话挂断后微凉抬头看候车室里的大钟,一点零五分,凌晨。

  2001-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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