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历史中的几个小人物-知青沉浮录(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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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滚龙

   我插队的那个地方——A县B区C公社D大队E小队,是丘陵地带的一个偏僻小村。队上只有我一个知青。当时是按学校插队落户,下到A县的是F校。因为我是由别的学校临下乡时才转到这里来的,与其他知青都不熟悉,单人独处,自然有些寂寞。第一个主动上门来和我结交的知青便是“滚龙”。“滚龙”是他的外号,原先大家都叫他小苗。他是被生产队赶出来,无家可归,在这里混几天,又在那里混两顿,东混西混,混到我们队上来的。

   本来这位小苗在他们队上的境况是很不错的,他是原初六八级(1968年初中毕业)的学生,开初一直老老实实在队上挣工分,从不外出惹是生非。公社首届“知识青年活学活用毛 著作讲用会”,头一个被推荐上台“讲用”的就是他。既然都成了“活学活用”的积极分子,又何以会落到被队上赶出来的地步呢?

   这还得从他们队长做五十大寿、摆酒席请客的事说起。因为来赶礼的人太多,家里挤不下,队长便让他一个外村来的远房老辈子当晚到小苗处借宿。队长这位老辈子是个木匠,刚在外面做活路挣了一笔钱(有五十块)。在全劳力干一天活也只能挣三角多钱的当时,这是一笔不小的财富。也该当有事,临睡前木匠醉醺醺地坐在床边掏钱数,恰好被在旁洗脚的小苗看见。尽管当时报纸上登的尽是什么“整个农村形势一派大好”,但在我们插队的那些地方,绝大多数农民还是靠红苕稀饭和菜糊糊填肚子,就这样一年还要断两个月的粮!累死累活整年做到头,最多只能挣够口粮款,平日买煤油、盐巴的钱,全靠从鸡屁股“银行”里面抠。至于知青,虽然心理上总自认比农民要高一篾片,但一来干活不如别人,二来没有副业支撑,如果不是家里每月三五块钱的帮助,那日子的狼狈,其实还在农民之下!小苗父母都是工人,收入少,子女多,因而连每月三块钱的油盐费也不能保证按时接济。如今他见了这样一笔“巨款”,难免有些眼热,一时不合起了贪心,当晚便把这钱偷来藏在席子下面。

   第二天一早,那位木匠发现钱不见了,几十岁的人,顿时就捶胸顿足嚎啕大哭起来。还是队长有主意,立刻带人撵回来找小苗询问。小苗嘴上很硬,但神色却有些慌张。一搜之下,当场便从席子下面查了出来。自然先是一顿拳脚,随后捆在公棚外听候发落。

  他们那位队长姓王,在当地乃说一不二的铁腕人物,五大三粗一条汉子,脾气很有些火爆。因为一次赶场,他被扒手摸去替队长买化肥的八十元钱,逼得卖了圈里的架子猪来赔,从此对小偷恨死了血。按他的意思,对这种“撬狗贼”没有啥子客气可讲,比照当年收拾“野物”那样处置了就是!

   所谓“野物”,是他们队上一个富农子弟,困难年代家里人饿死完了,他便流窜到外面当了惯偷。虽是惯偷,但他却恪守“岩鹰不打窝边食”的古训,从不在本地作案。每年春节,他都要回队耍几天,见人一副笑脸,递上一支纸烟。开初几年,倒也相安无事。谁知过了而立之年,他竟也如阿Q一样不能收其“放心”,居然和本家一位寡嫂眉来眼去有了勾搭。消息传到这位王队长耳里,他愤然宣布:“这样的野物,是容不得的了!”因为恐怕“野物”在外头练有什么厉害功夫,便决定来个智取。

   在我们那样僻远的地方,交通不便,风气闭塞,队上多数农民连县城也没去过,一年除能看上两场露天电影外,简直无什么娱乐可言。因此村里的年轻人,农闲时爱玩一种叫“蛇抱蛋”的游戏:由一人当“蛇”,守着一块大鹅卵石——即所谓的“蛋”,其余的人围成一圈,伺机摸“蛋”,摸着便算赢;如果摸的人不慎被“蛇”的身体任何部位碰上,则罚其当“蛇”。王队长便想用此法来擒“野物”。

  这年春节,按照王队长事先的布置,“野物”回来的当晚,便约他来玩“蛇抱蛋”。待“野物”当“蛇”时,冷不防众人一拥而上,将其按住,五花大绑捆在村头公棚边大树上——就是小苗现在站的那个地方——然后敲钟集合全村人,由各家抽出一名丁壮,一阵乱棒,将“野物”活活打死!“山高皇帝远”,又法不治众,何况是好人打坏人,加之“野物”成份既孬,又是绝户,自然活该背时,事后竟也无人过问!

   便现在要用这套办法来收拾小苗,一来因为他好歹是“毛 派来的知识青年”;二来担心他家里人以后会找队上生事;三来当时他在队上人缘还算不错,多数队干部对王队长的提议不予附和。这使王队长不免有些色厉内荏。经过一番踌躇,最后决定将小苗开除队籍,撵将出去。

   小苗当时连东西都顾不得收拾便从队上逃了出来,因为自知理亏,也不敢上告公社。走投无路,只得去投奔知青。问题坏就坏在当初那番“活学活用”的讲演,在知青眼中,他成了“凫上水的臭虫”,自然对他就没有好面孔。开始是冷嘲热讽,继之以吆来喝去,虽然没有明下逐客令,那阴气却有得受!没奈何他便采取“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战术,一处最多只呆一天,一个月内决不重复去同一处叨扰。好在同学不少,居然就这样混了半年多,并挣得一个“滚龙”的雅号。

   “滚龙”第一次“滚”到我那里来时,我正在烧火做晚饭。他是从农民口中打听到我的名字和住处的。经过半年来“滚龙”生涯的磨炼,他对乞食之道已是颇为精通。跨进门就“安哥,安哥”地叫得很是亲热,一面夺过我手中的火钳在灶门边烧火,一面随口和我摆开了龙门阵。

   当时我对他的情况几乎一无所知,见是第一个上门来拜访我的知青客人,自然表示欢迎,特意炒了几个鸡蛋陪他喝酒。在外流浪半年,他大概第一次受到别人的礼遇,顿时就把我引为了知己。他一面喝酒,一面称赞我的好客。饭后他又极为主动地承担了洗碗涮锅的杂务。见他没有要走的意思,我便留他住下。他自然满口答应。因为听我谈到由于神经衰弱的缘故,晚上睡不好觉,他便知趣地提出睡地铺,说是免得影响我休息,并不由分说擒来几捆谷草,铺将开来。就这样,他在我那里一住就是个把月。

   在这个把月中,“滚龙”表现得很是勤快,扫地抹屋,挑水煮饭,一应杂活全部包干,就连洗脚水都给我端到床前。他又有几分文娱才干,什么口琴、笛子、二胡、金钱板。样样都能来上一段,并且谈锋颇健,虽然有些东拉西扯,却永远有着说不完的话题。按我当时的经济状况,长期负担他这样一位“清客”是很困难的。但有他在,一来可以摆脱令人心烦的家务,二来可以消除令人窒息的寂寞,因此还是容忍他在我那里扎了下来。但很快,一个严峻的现实便摆在我们面前——坛子里的米所剩不多了!我便断然采取了应急措施——改干饭为稀饭。这一来,不但我心里暗自有些嘀咕,“滚龙”的情绪也有些低落,就连晚上的龙门阵也摆得懒心无肠了。

   两天后,我中午收工回家,见屋里冷冷清清,“滚龙”和桌上一套崭新的《毛选》都不翼而飞。于是我又重新回到单人独伙的旧轨道。夜来昏灯枯坐,寂寞之外,更添一股若有所失的惆怅。不料,三天后“滚龙”又突然冒了出来,一面“安哥,安哥”地叫得很是亲热,一面掏出一包“金沙江”香烟递给我一支。当我问他这几天跑到哪儿去干啥子了,他便得意地谈起了自己的经历。原来,三天前他偶然听说邻队有户农民接媳妇办喜事,灵机一动,便顺手操起桌上那套《毛选》作贽见,前去赶油大。他凭那身“滚龙”本领,在席间谈笑风生,招呼应酬,简直就只听到他一个人的声气;又是金钱板,又是样板戏,连比带唱,把主人家哄得团团转,竟央他作了总招待。他一住就是三天,直到把席上的剩菜吃完,临走时还揣了两包“金沙江”。

   由此发端,“滚龙”把自己“滚”的范围扩大到本地农民的红白喜事。只要听到风声,他打起金钱板便闯了去,一番油腔滑调的表演,博得主人家的青睐,自然又是酒醉饭饱。到后来,在A县知青中,只要提起“滚龙”,几乎是无人不晓。拿他自己的话来说:“不是提劲,A县这个地方,哪儿饿哪儿啖,哪儿黑哪儿宿,硬是拿给老子吃通了!”虽然成了名人,他间或还是要到我那里来“滚”两天,但却远不如当初那样勤快了。每次一来,他便要大摆自己最近的光辉“滚”历和到处听来的稀奇古怪的趣闻。自然吃闭门羹和挨逐客令那样的事,他是不大讲的,,最令他自豪的是,一次一个农民竟跑了几十里路,专程请他去帮办婚事。

   一晃两年过去,A县的知青经过下乡初期的动荡,逐渐无可奈何地接受了自己必须一辈子扎根在这里的现实。每天机械地重复着起床睡觉,出工收工,吃饭拉屎,生活平静得象一潭死水。许多人变麻木不仁,计较小见。面对这种“不景气”状态,“滚龙”的光顾范围也主要转移到本地那些回乡知青中去了。就在这时,“大招工”这一振奋人心的消息在知青中迅速传播,大家都在议论着,激动着,希翼着,一潭死水又重新翻腾开来。不久,传言终于变成了现实!许多知青从最初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后,马上就由被动地等待“推荐”转为主动进攻。大队人马云集在县城里,将省上来的“招工组”围了个水泄不通,各人施展出浑身解数,为“回城”这一崇高目标而奋斗,“生活便是战斗”!——记不起是哪位名人的名言了,在这里得到了充分的体现。随着“战斗”的深入,有灵光的知青,在家庭后备军的强力支援下,将“战场”转移到了成都。“开后门”这股歪风,由此蔓延开来。

   我因为父亲的所谓“历史问题”,自知“招工”无望,便采取了漠然置之的态度。但对那些走了的人,内心却是十分艳羡的。“滚龙”这时对我这里又光顾得勤了起来,与过去有所不同的是,每次带来的消息都与“招工”有关。大概也是知道自己决然无份的缘故,他对那些在县上为“招工”奔走活动的人甚为踏谑,一概斥之为“臭虫”。踏谑归踏谑,但只要一谈到招工的那些“内幕秘闻”,他又是那样兴致勃勃,津津乐道:“某人全靠在送给招工组的两斤白糖中藏了块‘英纳格’,才填了表。”“某人听说要送礼,竟愚蠢地背了八十斤面粉当着众人给招工组送去,结底遭骂了出来。”“某知妹陪招工组睡了一觉,到头来却落得哑巴吃黄连,说不出的苦。”……真是绘声绘色,有如他亲眼所见一般。

   东招一批,西招一批,A县的知青渐渐走得差不多了,招工已接近尾声。“滚龙”到我这里来得更勤了,一来就大谈“招工”。虽然面子上仍然绷起:“老子讨口三年,官都不想当,哪个希罕当工人!”但神情却明显有些黯淡,语气也有些酸溜溜的。一次酒后,他终于不胜懊丧地对我吐了心头话:“唉,兄弟我拐(即出问题)就拐在那回那个事情,弄得现在上不沾天,下不着地。不然的话,就凭我工人阶级红五类的出身,早就不在这个鬼地方受洋罪了!”说完竟抱头痛哭起来。

   人生的事,确实有些难说。就在这次谈话后不久,“滚龙”忽然时来运转,又重新红了起来。原来赶他出来的那位队长,突发暴病而亡。新队长上任伊始,便托人带信要“滚龙”回去,并把他作为“浪子回头金不换”的典型上报公社。在新队长的吹嘘下,公社专门拨了一笔钱给“滚龙”修房子置家什,就连被盖也给他换了新的。据说县“知青办”还专门为此发了一则题为“毛 革命路线有新人”的简讯,通报表扬C公社对知青“再教育”工作抓得好。“滚龙”自然感激涕零,在大会小会上赌咒发誓要痛改前非,重新做人。话虽如此说,但他在外头滚了两年筋都耍懒了,尽管队上特意安排他做的是妇女儿童干的轻松活,“滚龙”还是感到腰酸背疼,实在有些吃不消。不久便三天两头闹起了病假,不是赶场吃茶,便是关门睡大觉,新置的家什也偷偷拿去换了鸡蛋吃。看看又要落到再入“江湖”,重操“滚”业的地步!对此农民们意见当然很大,都说是上头给我们派了个地主来,好吃懒做还死歪万恶!也亏得他们那个新上任的队长很有点战略眼光,背着“滚龙”专门召开了一次社员大会来统一认识。

   会上,新队长针对众多社员对重新接纳“滚龙”而发出的连珠炮般的责难和牢骚,作了精辟的辩护:“‘滚龙’这娃确实是他妈个祸害,你们默倒我又好喜欢他吗咋个哟?!问题是队上摊都摊到了,只有想方打条把他塞起走!现在不把他喊回来,二天人家招工都搞完了,他龟儿的名字还在队长,岂不是害大家供他一辈子?!所以嘛,大家都要耐烦点,暂时给他掫起。我给会计都说好了,不管他做不做活路,工分本本上横顺给他记个两几,自然钱是不得分给他的。招呼在先,二回上头来调查,大家都要说他表现好,要是哪个戳漏了嘴,格老子队长就不认黄了,喊‘滚龙’到他屋头去舀饭吃!”社员们自然被队长这番深谋远虑所折服,从此清风哑静。

   靠了新队长的鼎力扶持,加上剩下的知青中“滚龙”是唯一资格的“红五类”,推荐政审两关都顺利通过,他终于被招工了!当“滚龙”跑来告诉我这一特大喜讯时,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抖。尤其令他满意的是,招工单位是“饮食公司”。他一面吞着口水,一面不胜神往地对我说:“到了馆子头就整对啰,油大吃够!就是你哥子二天来耍,随便抓把牌子给你,吃不完还要端起走!哪儿去找这么安逸的差事!”临走时,他特意把那副讨口用得油光光的金钱板送给我,说是叨扰了这些年,无以为情,权且留作纪念,并表示准备后天下午请客,举办个“告别宴会”,约几位摆得拢的知青聚一聚,要我一定去。

   第三天下午,我和另外几个知青如约前往,却见一把“铁将军”锁着大门,哪有“滚龙”踪影!找附近农民打听,说是他多半昨天就回了成都。大家都抱怨“滚龙”这小子太不落教(指不讲信誉),临走还要玩上这么一手来烧弟兄伙一盘!

   过了几天,在场上茶馆里,邻队的一个知青告诉我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消息——“滚龙”死了!据他讲,当初“滚龙”在其浪迹生涯中,不知从哪里学到了一门偷鸡的绝招。这法子据说还是当年梁山泊时迁祖师爷传下来的,道具非常简单,只要半把米和一个书包,真是手到擒来,万无一失。用这法子,“滚龙”也不知超度了多少鸡公鸡婆去五脏神那里报到。回队后,他有所收敛,早已不干这营生。哪晓得为了最后的“告别宴会”,竟翻了船!当时他顾虑到自己是走都要走的人了,在本公社千万出不得岔子,便跑到二十多里外去下手。本来都搞到了一只,他怕来客多,不够拈,又去想第二只,恰好被一个小孩撞见,喊了起来。他撒腿就跑,却被在地里干活的农民截住,锄头扁担,一齐招呼,当场就打了个半死!因为抵死不说自己是哪儿来的,众人便将他扔在路边,然后散去。当一个过路人发现他时,因为受了内伤,已是话都说不出来了。那人却认得他是“滚龙”,将他背到附近卫生站。因为设备简陋,无法抢救,待辗转送到县上,半个钟头后就咽了气。

   回到队上,望着“滚龙”留给我的那副金钱板,心头不禁有些凄然。他这样还不到二十岁便死去,而且死得这样惨,究竟该怪谁呢?

  当天晚上,我翻来覆去总睡不着,朦胧中分明几次听见“滚龙”在门外“安哥,安哥”地叫我,弄得平素惯以“住在乱坟岗上与鬼为邻”而自诩胆气的我,心中不禁也有些毛骨悚然。莫非他变了鬼还不肯安份,仍然要在这块土地上东游西荡么?我挑灯起床,点火将他留下的那副金钱板烧掉。这,也算是对他的一点悼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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