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历史人物传记《岑春煊这个人》(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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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春煊这个人......

   一

   1898年4月23日,天还未完全放亮,北京天安门城楼前的长安街,东西两头便被执行了交通管制。那些穿着通“兵”、“勇”士兵服的军士,冷峻着一张马脸,挎着腰刀,叉着腿,一言不发地拦着马路,禁止东西向通行。

   这显然不是交通警察,而是皇家警卫队的人。

   “咋啦?咋啦?领导?”被阻碍行进,忙着赶到王府井卖豆浆的小贩,亮起专门用来走街串巷吆喝卖豆浆油饼的嗓子,很紧张地质疑那些军士,“路也不让人走,开会啦?”

   那些军士统还是一脸冰霜,就是不让行人东西向横过天安门前。行人也只好耽搁在那里。

   原来,这天上午,皇上要亲临天安门城楼并且在这儿举行一个重要的仪式,光绪皇帝将在城楼上,郑重向全世界宣布大清皇朝的一项重要决定。

   这个事件,后来被历史命名为“戊戌变法”。1898年,阴历排为戊戌。

   “操——”仪式结束后,那个差些被耽搁半天生意的小贩推着板车,朝某个方向狠狠地嘟哝了声,还啐了一口。

   不想,转身不远的军官却十分清楚地听到了,伸过一把大手,揪住小贩,声音向上而下地响:“啥?你说啥——。”

   “没,没,没”小贩往下收缩只有军官手腕粗的脖颈,一脸惊惶,否定自己,“爷——小的没说啥。”

   得到一声“爷”,军官还瞪了一眼,好一会才把小贩松了,送上一句“滚——”

   小贩得了这句,一溜烟推着车跑了。好远,才回过头来喘口气,庆幸地说了声“我的娘!”再推了几步,确信没人再听到自己说什么以后,还做了捞起下襟抹额上冷汗的动作,然后,狠狠地大声咳了一声,积下重重的浓痰,往后高高地抛吐出去。随后说:

   “操——变法?莫不是把爷们脖子上这条辫子剪了卖去?”

   “变法”,当然不是剪辫子人体美容,“变法”就是国家要进行全方位的改革开放。

   改革了,就是要革除刚才那个小贩受的那种窝囊气,军官不可以在大街上随便提人家的脖子。可这些推车满街跑的无证小贩咋就一点反应也没有?还顶恼火地忙乎着自己的活计?

   二

   相反,大清皇帝的这个决定一经公布,从首都到地方,那些大大小小的领导干部们反应就十分积极。有紧张如蚁的,有不屑一顾的,有百思不得其解的,有暗自庆幸、跃跃欲试似的,有弹冠相庆、欢呼雀跃的......总之,似乎改革这些儿事情只是领导干部们的事,压根儿不干系那些推着车满胡同兜售冰糖葫芦外捎一些假冒伪劣产品的。

   事实上,自从4月26日那份名叫《大清皇帝诏告全国维新变法诏书》一号文件下发以后,大清中央又连连下了二、三、四、五号等重要文件,统统是改革开放、治理整顿的内容,归纳起来,有那么几项:

   一、精减、合并机构,分流干部职工。

   二、彻底取消满族八旗作为高干子弟及其家属两百多年来由国家财政包养的惯例。

   三、重用思想解放,有开拓精神的年轻干部。

   四、言论自由,允许每个公民有权越级向中央打报告,提出合理化建议。

   五、大办农业、工商和交通运输业。

   六、改革财政,实行国家、地方财政预、决算,赤字与否按月向社会公示。

   七、大力发展教育事业,国家财政拨款兴建公立学校,还要取消通过乡试、会试等考试办法选拔国家干部的方式。

   八、新闻自由,允许和提倡民间自办报刊。

   九、下大力整顿海、陆军。

   “咦——”两广总督谭钟麟看完了这些文件,摘下老花镜从宽大的藤椅上缓缓站起来,发出一声马车司机刹车的声音。这种藤椅所用的藤条全是从缅甸进口的,运到广东,再按传统的太师椅样式编制。四月的广州天气已经有些灼热,所以流行这些家具。

   “大人......”候在一旁的广东巡抚许振袆见到谭总督将文件搁下,连忙迎上去扶住颤颤抖抖的总督大人。

   谭钟麟清了清嗓子,捋了一阵子白花花的胡须,才说:“要我说呀,皇上要颁布这些文件,怎就事先没有了一点消息透露。按说,应事先征询地方上的意见,经过再三讨论,才下文的吧......至少,也要征得全国八大总督的一致。”

   大清时候,全国有八大总督。两广总督管辖广东、广西两省,是两省的军政最高长官。两广尤其是广东经济基础好,比较富裕。所以两广总督的位置不仅在八大总督中十分显赫,就是在大清中央政府里也是十分重要的。谭长官对大清皇帝作出的这一系列改革决定,很是迷茫。“看来,皇上下文不必征求地方意见,这也是改革了。”总督不无沮丧地自言自语。

   “老大——”广东巡抚许振袆欲言又止。这个广东省许省长自有他的一番思想。说:“按照皇上的要求,本省一是要统一思想,提高认识,把思想统一到皇上改革开放、治理整顿的高度上来, 认识到改革开放、治理整顿是大清洗却外辱,振兴国民经济,实现国强民富的根本措施。统一思想,一是要做到与中央保持高度一致。二是要立即组织全省干部,特别是领导干部扎扎实实、认认真真学习文件精神,做到人人过关,不留死角。三是......”

   “废话!”谭长官挥挥长臂,眼却不瞟许省长,打断人家的话。

   许省长的确自有一番打算的。

   历来,改革差不多等同于改朝换代。改革就是利益的重组和调整,是公共资源的再分配。许省长,部级领导,熟读四书五经,钻研和精通历朝更迭史,哪有不明白个中奥妙!这时候就是要立即表态,表态坚持拥护中央的决定。尤其是身居广东省长这个特殊的位置,必须第一时间向总督大人表明自己的坚定信心。部级领导,再老也得有这点政治敏锐性,决不能糊涂。不想,话还要说下去,至少还有四点,谭长官就掐住了。

   “老大——”许省长迟疑了一会,踱上前一步,说:“本省是有决心的,坚持拥护改革,誓死捍卫中央。”

   谭长官就是想不通,这位二十七岁的光绪皇帝摆的是什么谱?

   首先,合并中央机关詹事府、通政司、光禄寺、鸿胪寺、太仆寺、大理寺等部门,一夜间免了近十五名部长、副部长,那些司、局级干部更不消说,降的降,调的调,有的还被动员提前退休。太没有人性化了吧!

   其次,取消旗人生来就是干部的资格,十万余旗人这不是推向社会,自谋职业,自寻出路吗?

   再是选拔干部,要年轻化、现代化,这不明指大批老干部要面临退居二线吗?

   放开舆论这条更是出格,简直就是雍正主义,要奴才来消灭主子。当干部的,特别是领导,谁没有一点那个?现在就是掏粪佬都可以向中央打报告,明摆着朝廷并不十分相信地方各级干部。

   “ 咦、咦、咦......”谭长官摆着本来就已是颤颤抖抖的脑袋,自个来回踱步。他是打死一百次也不愿想通这些事。他转过身,指着许省长道:

   “你就说这个财政制度改革,将各级政府的收支逐月公示,这何以为官府?另外,允许民间自个儿办报,简直就是危害国家安全。民间办报?政府的宣传舆论导向没有了,不跨台都难。咦、咦、咦......”

   到了这份上,许省长不得不揣摸起谭长官的思想来,小声问了声:“老大,您的意思是......”话却不说下去。

   谭长官转转了一下,只伸出一支中指,歪歪地说:“等等看。”

   这是曾国藩老领导生前推广的一句话,做官要少说话,多磕头 ,动脑筋,等等看。

   “我老啦——”谭长官拉长声音说,“年头年尾算来,今年也是七十八啦。”

   这句话让许省长一下子摸不着边际。但转念一想,自己才七十,可真的不能老糊涂了。尤其是在这个紧要关头,大是大非面前,一定要审时度势,始终保持清醒的头脑,决不能装糊涂。老板永远是对的,皇上永远是皇上啊......

   其实,就在前两天,谭长官由于没有明确表态拥护大清皇帝的改革开放政策已经两次遭到皇上的书面批评和黄牌警告,许省长也从旁知道这件事的。也就在昨天,中央还免去了国务委员兼财政部长翁同和的一切职务,这位可是皇上二十多年的老师,不也是照样开除他回江苏常熟老家养老去了吗?据说皇上从人事改革入手,拿自己身边的人开刀,以身作则。毕竟翁老师、翁部长也七十几高龄的三代皇帝老师了。这不明摆着吗?可眼前的这 糟老头还是似近于执迷不悟。难道真是装糊涂?咦——

   两人不说话。一名秘书捧着一份电报进来,见着许省长在,先瞟了一眼,然后躬着腰递给谭长官,说:“大人,中央文件。”转了身,又瞟许省长两眼,才退出去。

   谭长官看罢文件,很平静地摘下老花镜,头却抬起来 ,两眼穿过天井上的空间,远远地望着高挂天空的那朵不断调整姿态的层云,在那里变幻。

   “老大......”许省长发了一声。

   谭长官犹豫一阵,还是将文件传过来给许省长。这份圣旨准确无误地告诉他许省长,大清中央撤去广东、湖北、云南三个省省长职位,三省原设省长职务分别由现总督兼任,他这个许省长则调往北京,专管运河。同时,广东布政使张人骏调山东。任命岑春煊为广东布政使,免去其太仆寺少卿、兼大理寺正卿职务。

   许省长愣在那里许久,听到谭长官咳了一声,这才觉得失态。于是连忙转过身,堆起笑容,向长官作了个揖,道:

   “恭喜,恭喜,恭喜大人!”

   谭长官自该恭贺,总督照当,又平添了个省长的官,自然值得恭喜。许省长呢,平调,换个地方而已,不足为憾。张常务副省长也还当他的常务,山东省也不赖。只是谭长官似乎觉得有点内疚,作为上司不能保住下属也是一种失职,于是,若有所思地道:

   “这馊主意是哪个兔崽子出的?”

   “老大——”许省长却问起来,“岑春煊,哪路神仙?”

   岑春煊是哪路神仙,谭长官当然清楚,现在他最疑惑的是,象许省长这样始终坚持和中央一致的人却被免职,而自己确实对中央决定态度有些暖味,说不好听,就是搞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甚至是顶着中央干,领导却照样当......

   天恩难测呀。

   省长就地免职,调来常务副省长,这样的人事安排,不得不令谭长官有种虚虚的感觉。表面上看,自己虽然仍以两广最高军政长官的身份,兼了广东省长,可是撤、调原来的省一、二把手,空出位置,把岑春煊这个家伙坐火箭般提拔到广东来,这种用意......谭长官想,岑春煊到广东来任常务副省长,要么是按常例,先到地方锻炼锻炼镀他一层金,再调回中央;要么,就是就地取代自己。毕竟常务副省长是省里的二把手,而且,自己已经是七十八岁高龄,年龄上没了优势。要是前者倒好,要是后者......太仆寺卿按说不过是名处长,正处级,而广东布政使就是副省级,这样的越级提拔干部,中央的用思显而易见。这样一分析,谭长官得出了一个结论:中央有意安排岑春煊接替自己,岑春煊是冲着自己来的......

   “大人,该下班了。”秘书进来,小声地说了声。

   谭长官还努力搜刮着这几天来,中央的人事变动情况。协办大学士荣禄、荣大人和直隶总督王文韶、王长官对调。显然,王长官是明升暗降,荣大学士则是明降暗升兼了北洋三军总司令,精兵在握。最有意思的是,一直鼓噪皇上搞改革开放,六次写长篇可研性报告给中央搞改革开放、治理整顿的康有为,在这次中央办公厅四名机要秘书任命中,却名落孙山。得到的回报只不过是最高领导人奖给一把挠痒痒用的如意而已。这不符合常情,这是什么风向呢?再看各省,除了荣长官到直隶省为掌握军队外,只有岑春煊到广东来,看样子......

   谭长官自思着,侧过身,莫明其妙自言自语:“岑春煊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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