谜 “话” 嵇 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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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段战江

  黑格尔曾说过:“中国的个人在精神上是没有个性的”。这样的批评虽说刺耳,可颇有几份道理。就中国传统的读书人而言,千百年来,在孔夫子“大一统”的思想教化下,在当权者“高大全”的名利引诱下,多是心甘情愿地放弃了个体尊严和独立精神,乐此不疲地浸淫在老祖宗传下来的帝王学和黑厚学里,人云亦云,苟苟营营。于是乎,中国的古代历史便尴尬出呈现出“君主覆灭的一再重复”的怪圈,毫无进步而言;中国的传统文化也寡淡地陷入“四书五经”的古板经典里,毫无乐趣可讲。

  好在是,沉重的历史记忆中,还留存有一抹鲜明的亮色。譬如魏晋时期那些“非汤武而薄孔周,越名教而任自然”的风流名士,以一种非常规的姿态,标立出一种自觉的文化人格,开拓出一块自在的心灵秘土。因为有他们的榜样力量,中国传统读书人才可爱了许多,轻松了许多;因为有他们的精神滋润,中国的传统文化大树,也才蓬勃出那么精彩的文化枝桠。

  而在这些风流名士中间,被称作“人中龙风”的嵇康(字叔夜)无疑是最具影响力,也应是最具含金量的文化偶像。这位堪称中国文化谱系里第一等的可爱人物,正如专家所言,嵇康把庄子的哲学人间化了,因此也诗化了。于是,在他身上,有一种令我们心醉神迷的“风流”气质和“飘逸”才情。更难得的是,他有一种读书人最稀缺的独立思考精神和强健个人意志。他始终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追求什么,反对什么,在无限的精神空间里,他不时拷问自我,张扬着一种激越的生命情调;在逼仄的现实困境中,他毅然坚持自我,奏响了一曲动人的生命乐章。当然,他并非“完人”,也不是什么“神人”,然而正是缘于他人格的非纯粹性,以及人生的不完整性,以一种穆重的“悲剧意识”,激烈出一种别样的人生模式和人文意义来。

  也正是得益于他的个体悲剧,自他之后,当中国知识分子再次面临“理想照不进现实”的人生困境时,终可以理直气壮地将理想和现实隔离开,同时自由参照他的生活方式和精神气质,各自活出他们的精彩来。

  一、嵇康容貌之谜-----他为什么那样帅?

   与长相古怪的孔子相比,或是外形邋遢的庄子相比,嵇康真是一位优质的大师级文化偶像。

  无论是以古代的,传统的标准衡量,还是用现代的,后现代的看法判断,嵇康都“看上去很美”。“风姿特秀”的他,身高七尺八寸(近乎1.87米),长的也是很有“范儿”,史书上说他是“伟容色,美形仪”。遗憾的是,那个时代没有影像资料,我们无法直观地想象他是怎样一个帅法。不过根据当时人们夸赞他的评语,可略知他的风采,譬如说他像萧萧清风一般明爽俊朗,和凛凛寒松一样高拔清峻,由此可以想象,他肯定是“帅呆了”。而他的好朋友山涛形容得更夸张,说他是“站时就如孤松独立;醉时就似玉山将崩”。醉酒后还能如此“拉风”,保持玉人一般的好看姿态,又可谓“酷毙了”。

  这样天生一个俊小伙,自然像漆黑夜里的萤火虫一样,太过鲜明,太过出众。他的哥哥嵇喜就在《嵇康别传》里,很不谦虚地夸耀他是“正尔在群形之中,便自知非常之器。”至于稽康的姿仪如何非常,怎样出众,我们不得而知,不过有一旁证,颇是有趣。说是嵇康死后多年,他的儿子嵇绍来到首都洛阳,有人见到,就对嵇康的朋友王戎说:“昨于稠人中始见嵇绍,卓然昂首,如野鹤之在鸡群。”王戎回答:“君未见其父耳。”由此可推想嵇康的风度仪态又是美到何等境界,难怪被后人誉为“一世之标”。对此我们也就不难理解,为何当年嵇康进山采药时,会被遇上的樵夫惊呼为“神仙”了。

  然而,偏偏就是这样一位相貌堂堂的大帅哥,却有“土木形骸,不自藻饰”的坏毛病。如果说不爱打扮也罢,关键是他疏懒得已经达到不可思议的程度。譬如说十天半月脸不洗,头不梳,不觉闷痒,连澡都不洗,甚至懒到不愿起身而常常憋尿的地步。既便如此,时人还是不吝誉美之词,夸他是“龙章凤姿,天质自然”。对他如此偏爱有加,并非大家已经痴迷得连他的缺点都爱的地步。而是缘于那个时代流行的社会风潮太过浮华和做作。据同时代的颜之推在《颜氏家训》里记载,当时的上层男士,崇尚阴柔之美,非常重视个人修饰,出门前不但要敷粉施朱,熏衣修面,还要带齐羽扇、麈尾、玉环、香囊等各种器物挂件,于此方能“从容出入,飘飘若仙”。如《三国志》里就记载一个有趣的故事,说是曹丕有一次骑马出行,因为身上薰香薰得太多,连马都有些不舒服(可能是香味太过刺激),急躁中将他的膝盖咬伤,最后气得曹丕杀马泄愤。由此观之,那个时代的男士是何等的矫揉造作。试想一下,与那些脂粉扑面,轻移莲步的“人工美男”相比,嵇康的天生丽质是多么令人神清气爽呀。想来嵇康对自己的“天然美”应该也感到非常自豪,所以才会那样坦然地把“邋遢当个性”。

  除却俊美的体貌外,嵇康还是个令人嫉妒的天才作家。他可以“学不师受,博览无不该通”,犹好老庄。因为太过聪明,所以他不但口才了得,“善于谈理”,而且文章也写得精妙,无论是作《高士传》,传上古以来高士之风流,还是作《太师箴》,明古今帝王之大道;无论是《养生论》,谈“清虚静态,少私寡欲”的导养之理,还是作《声无哀乐论》,辩“外内殊用,彼我异名”的音乐哲理,都令人耳目一新。鲁迅先生便曾夸赞他的论文“思想新颖,往往与古时旧说反对”。虽说也有人批评他的文章“过为峻切,讦直露才,伤轩雅之致”,可瑕不掩玉,总的来说,还是“良有鉴裁,亦未失高流矣”。《魏氏春秋》云:“ 康所著诸文论六七万言,皆为世所玩咏。”由此观之,他的作品不但高质高产,而且畅销长销。面对这样的大师,不能不为之摧眉折腰,高山仰止。

  除此之外,他还能工于草书,又善丹青。其墨迹“精光照人,气格凌云”,被列为草书妙品。《唐人书评》评价道:“嵇康书如抱琴半醉,咏物缓行;又若独鹤归林,群鸟乍散。” 其狂放潇洒之性情,跃然纸上。另外,根据张彦远的《历代名画记》里相关记载,他在书画方面也颇有功底,唐朝时尚有《巢由洗耳图》《狮子击象图》传世,可惜现在俱已失佚。

  既是偶像派又是实力派的嵇康,在其充沛的才情中,最具魅力指数的还当数他在音律方面的深厚造诣。按他在《琴赋》序中的说法,“少好音声,长而玩之”,故精于笛,妙于琴,特别是对琴及琴曲有着狂热的嗜好。除却对传统的琴曲熟烂心胸外,还擅长创作新曲,所作《长清》、《短清》、《长侧》、《短侧》四首琴曲,被称为“嵇氏四弄”,与蔡邕创作的“蔡氏五弄”合称“九弄”,是我国古代一组著名琴曲。当年隋炀帝,曾把弹奏《九弄》作为取士的条件之一,由此可见其水平之高,影响之大。

  我们所熟知是他以弹奏《广陵散》而闻名于世。而这首“声调绝伦”,已成绝响的曲目,据说是除嵇康之外,无人会弹。 《晋书•嵇康传》里记载,《广陵散》是由一位称自己是古人的神秘人士传习给嵇康的,而在《太平广记》里,更是绘声绘色地引申为鬼神传授。这样的迷信说法,自然不足采信。按常理判断,应该是一位隐于民间的江湖高士传授,或本就是嵇康自己创作,只是太过珍爱此曲,才故弄玄虚的。

  嵇康如此多才多艺,在今人看来,可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其实,除却嵇康的个人才情外,还与当时的文化背景和社会氛围紧密相关。魏晋时期,是一个文士精神高度强势的时代,因为在政权非正常的混乱交替中,“下疾其上,君猜其臣”,早已国将不国了。颠倒纲常的君臣争斗,血腥无情的政治屠戮,使得整个社会的道德体系和文明秩序轰然崩坏,犹如地狱的人间,屠杀成为当权者唯一的控制手段,享乐成为苟活者最好的游戏办法。

  对于那些拥有强健精神和独立人格的文士而言,混乱的背后便是自由,权威的缺失就等于自主。何况,血腥而残酷的政治清洗已经让他们感悟到生命的脆弱和短暂,为了从令人生厌的现实世界中逃脱出来,他们纷纷专注于生活方式和个人情趣方面的创新,在空灵的玄学和虚无的清淡中寻求精神的安慰,在高雅的情趣和时尚的风潮中寻求个体的自尊。最突出的表现便是传统的文人艺术,在这个时代迎来了中国文化史上最具生命力和创造力的艺术高峰,无论诗歌、绘画,还是书法、音乐,都在争相绽放,这些美丽,繁荣着,怪异着,热闹着,寂寞着,却令我们欣慰,又让我们感动。

  在那样一个文艺极其繁荣,思潮极其多元的时代,身为创造者和参与者的文人群体,其自我意识和文化自觉突然被激活,他们断然颠覆一切,又积极创新一切,表现出一种近乎狂热的创造意志和人文倾向。除却纷纷加强诗琴书画方面的“硬”指标外,对于自身的“软”实力也非常在乎。这个“软”实力,指的便是文士的个人风姿和气度修养。也就是说,他们乐意在自己的“言谈举止”里渗入“行为艺术”,活出一种唯美的风流气质和动人的生命精彩来。这是一种流行的人生态度,也是一种集体的心理性格。对此,我们也就不难理解为何在魏晋时期,漂亮的美男和风流的名士会那么多。

  在这样的大时代背境下,要想成为一个优秀的文化偶像或学术明星,就必须内外兼修,因为仅靠一张俊俏的脸蛋,是远远不够的。只有将容貌、个性与才情顺利嫁接,才能绽放出诡谲壮丽,流光溢彩的文明之花来。“意趣疏远,心性放达”的嵇康,也正是凭俊逸之美,才情之高,顺时代之风,随社会之好,方才成为领一代风骚的高人名士的。

  那个时代,像嵇康这样既有美丽的外形体貌,又有美丽的风神气度者,也是稀缺之物。因此对文艺粉丝来讲,颇有“迷死人不偿命”的诱惑力和杀伤力,甚至可能达到因仰慕而痴迷,因痴迷而疯狂的地步。

  譬如嵇康的嵇绍曾经过一个故事,说是有一位叫赵至的少年,十四岁那年,到洛阳太学参观,看到当时在太学里“写石经古文”的嵇康,惊为天人,等嵇康写完后要乘车离去时,他就跑过去寻问嵇康的姓名。嵇康觉得有趣,便问他:“小孩子家为什么问这个?”赵至小大人似的回答道:“我看先生风度翩翩,气宇轩昂,非比寻常,所以想结识一下”。嵇康见这个少年出语不凡,但把自己的情况告诉了他。赵至本是典型的文艺青年,遇到嵇康这样大师级的偶像人物,自然是喜不自胜。日久天长,竟对大师相思成灾,甚至得了癔症,竟多次从家出逃,“数数狂走五里三里”,欲去追寻嵇康。家人苦劝严防不顶用,救医扎针也不管事,如此折腾了两年,终于在十六岁那年成功出逃,几番周折后,如愿以偿,见到了渴慕已久的偶像嵇康,并跟随他回到山阳,做了嵇康的入室弟子。

  二、嵇康性情之谜-----他为什么那么拽?

  嵇康拽不拽,是个有趣的问题。

  有说他“恬静寡欲”的,也有说他“尚奇任侠”的,有说他“意趣疏远,心性放达”的,也有说他“刚肠嫉恶,轻肆直言”的,有说他“土木形骸”的,也有说他“直性狭中”的。这样矛盾的性情,给人以人格分裂的感觉。如果细细梳理他的心理路程,我们就不难发现,这种二元对立的性格形成,对嵇康而言,有着复杂的政治原因和难说的内心苦痛。

  就天性而言,他天真得像个被惯坏了的孩子。他的哥哥嵇喜就说他“高亮任性,旷迈不群”,我想这一点与他的成长背景极有关系。嵇康还在很小的时候就失去父亲,是由母亲和长兄一手带大的。大概是缘于家人心疼他早早失去父爱,又是家里老小,所以对他娇宠有加。在这种“有慈无威”的管教下,使得他“恃忧肆妲”,养成了“性复疏懒,筋驽肉缓”的生活坏习惯。好在是,他出自书香门第,有着良好的学习环境,能够“博洽多闻”,加上天资非常,所以又可以“学不师授”,自学成材。虽说他也是“家世儒学”的子弟,可偏偏“不涉经学”,独好老庄之业,天天琢磨着做神仙的事情,闲时弹弹琴,咏咏诗,“自足于怀抱之中”,生活过得是悠哉游哉。

  因为一切都有母亲和兄长打理,身为小老弟的嵇康,啥心都不操,便是娶媳妇和找工作的大事,也是由家里人一手操办的。虽然父亲早逝,幸运的是他的兄长嵇喜非常争气,颇有“当世之才”,在官场上混得不错,嵇家的门楼还算撑得体面。大概也是在这位兄长的努力下,为他完满了一桩好姻缘。嵇康娶的是沛穆王曹林的女儿长乐亭主曹璺(wèn),这样他就攀上了曹魏宗室的高枝,成了魏武帝曹操的孙女婿。也正因为有了这层椒房亲戚的裙带关系,正始四年(公元243年),年仅21岁的嵇康一跃进入官场,“迁郎中,拜中散大夫”,捎带连工作问题也解决了。需要说明的是,郎中这个官,也就相当于官员候补团的概念,有名无职,可以不上班,大概也没薪水;按当时的官场惯例,干满三年后,嵇康才被转正成中散大夫,虽说这样的散官也是闲职,好在必须到京城上班,也有薪水可领。

  也正是在洛阳做京官的日子里,春风得意的他,连续写出了《养生论》、《答向秀难养生论》、《释私论》等华彩丽章,博得崇尚玄学清谈的士林高度赞赏。那段时间,朝廷里曹爽势力还如日中天,司马氏集团低调回避,那时还没有人能预知历史很快就要拐弯。值得注意的是,当时玄学清淡的创始人之一,也是曹爽集团最宠信的高官何晏,据专家考证,和嵇康有亲戚关系,嵇康应算是他的侄女婿。因此,人长得漂亮,文章也写得漂亮,加上又有这些关系,嵇康自然会受到特别重视。他的文章中有“爰及冠带,凭宠自放”的诗句,可以作为旁证。因为按常识判断,此时已经是大小伙的嵇康,所获得的“宠爱”,不应该再是家庭小圈子的宠溺,而应该是京城玄学界的追捧和爱戴吧。

  然而好景不长,到了正始八年(公元247年),京城的政治气氛已经很不正常,大有“黑云压城城欲催”的肃杀气象。曹爽与司马氏两大政治集团矛盾开始尖锐激化,此时许多不愿卷入其中的士人,相继从政界退出,回乡隐居。嵇康最好的朋友山涛,还有阮籍等,都前后托辞隐退,嵇康大概也是在这个时候,退隐到河内山阳,继续他的田园竹林生活。嘉平元年(公元249年),“高平陵政变”爆发,曹爽、何晏及其党羽都被诛灭,大规模的政治清洗后,司马家族全面掌控了曹魏政权。从此,中国历史拉开了魏晋政权长达十七年的嬗变交替序幕。

  在这个“天下多故,名士少而全者”的非常时期,摆在嵇康面前的只有两条一路,一条是彻底归隐,另一条是投靠合作。因为当时曹魏大势已去,司马氏掌权大局已定,真要避祸,最好的办法是投靠司马氏,和他们合作。山涛、阮籍、王戎都走的是这条路。这些人不但最终都得以全生,而且有的仕途还相当顺畅。可嵇康却坚持不与司马氏合作。难道只是因为他是曹家的女婿么?就这个政治身份而言,嵇康只是曹氏宗室一个并不重要,也没实力的分支。无论在大权在握的司马氏集体团看来,还是蠢蠢欲动的曹氏集团看来,他这个曹家女婿都没太大的份量,他也不可能太把这个身份放在上心。再者,有关他的史料里,也找不到他有多支持曹氏集团的证据。何况在他死前,至少名义上还是曹氏的天下。如果他简单摆个姿态,继续当他的散官,也没什么不妥。

  其实,对于合作还是不合作,嵇康也曾有过痛苦的思考。在《卜疑》中,他一连提出了二十八种处世态度作为选择,主要分三大类,一类是积极入世:“进趋世利,苟容偷合。”一类是游戏人间:“傲睨滑稽,挟智任术。”再一类便是消极出世:“山居谷饮,倚岩而息”。”最后,他借太史贞父之口,做出了选择,那就是只要“内不愧心,外不负俗”,他也会做出“交不为利,仕不谋禄”的妥协的。由此观之,在遗世和用世的两难间,在自矜与自责的纠葛中,他的心情始终是痛苦而矛盾的。

  嵇康不是一个天生的叛逆者。以他的“越名教而任自然”观点为例。他在《释私论》里谈到:“矜尚不存乎心,故能越名教而任自然,情不系于所欲,故能审贵贱而通物情。物情通顺,故大道不违,越名任心,故是非无措也”。也就是说,他并非一味地摒弃名教,或者简单地反对名教,他追求的,不过是一种随心所欲不逾矩的高尚境界。说是超越,其实也就是对名教“螺旋式上升”后的回归罢了。

  换个角度讲,我们也不能因为他“非汤武而薄周孔”的论调,便判断他有“反社会性”的人格障碍。无论思想上,还是人格上,他都不是那种标新立异的人,也不是不负责任,乱发奇谈怪调的人。他只所以亮出 “以六经为荒秽,以仁义为臭腐”这样极端激烈的“悖逆”之论,是缘于实在看不惯以名教礼法自居的司马氏集团,以维护名教之名行篡逆之实的虚伪和卑贱,更看不惯多少世俗之人打着名教的旗号追名逐利的愚蠢和贪婪。

  而他要“非汤武而薄周孔”,也是因为看不惯那些依附权势的大儒名士,竟还敢无耻地伪造先秦圣贤言论,公然杜撰汤武周孔名言。譬如将《孔子家语》中“上失之,下杀之,其可乎?”坦然改为“上失其道,而杀其下,理也。”这不是明摆着借圣人之口,为司马氏篡位制造礼教依据吗?如果圣人都成了任人涂抹的花姑娘,那么“非薄”一下又如何呢?

  坦率地讲,嵇康的这些“放达”言论,并不特别的政治动机和深刻用意,充其量只是对世间伪君子的一种嘲笑和鄙弃罢了。而善于思考的嵇康,并不满足于对腐败堕落的“礼教”进行简单的批判。在他看来,沾满腐臭之味的六经之学,“不学未必为长夜,六经未必为太阳也”。于是,绝望之中,他渴望一种新的拯救,焦灼之时,他追求一种新的信仰。对此,我们也就不难理解他为何独好“冥于自然,归于宁静”的老庄之学了。

  对于真理,他看得太过峻切,所以无法容忍虚假;对于生命,他爱得太过浓烈,因此不能妥协庸俗。如此看来,嵇康的痛苦已经不是在合作或不合作间的抉择。而是根本就没办法合作。因此,他只能选择隐退,远远逃离那个荒唐得近乎可笑,扭曲得几欲疯狂,无趣得近乎残酷的现实世界。也就是说,不是世教不容他,而是他不容世教。需要补充的是,嵇康选择隐居,也并非只是消极避世或保全自己,尚气任性的嵇康绝非胆小之人,要不,他也不会那么痛快,那么大胆地发表自己的看法。虽然也自知“无万石之慎,而有好尽之患”,可每次还是“惟此褊心,显明臧否”,是非好恶,一吐为快。

  虽然说他的高傲和自恃,只是一种肯定生命,绽放激情的姿态罢了。然而,这种性躁气盛的本性和强悍激烈的人生态度,又与他理想的玄学人格有着严重的冲突。因此,他总是容易爆发,也容易后悔,时刻提醒自己要深自收敛,以“理智战胜情感”,并期望自己最终可以做到“奉时恭默,无馨无臭”的超脱境界。

  从某种程度讲,他的性格修炼还是很有成效的。譬如他的兄长就夸他“含垢藏瑕,爱恶不争于怀,喜怒不寄于颜”;他的朋友王戎也曾回忆说和他相交的二十年朋友生涯中,“未尝见其喜愠之色”。当然,也有把控不住的时候。譬如与他契若金兰的好朋友山涛(字巨源),出于好心的态度,想推荐他出仕为官。他听到消息后非常不高兴,马上写信拒交。在这篇有名的《与山巨源绝交书》中,他一开头就对朋友进行毫不客气的批评,怪他不懂自己,甚至用尖刻的比喻,说山涛是“厨师羞于一个人做菜,就拉祭师来帮忙”,目的是要他也“手执屠刀,沾上一身腥臊气”。另外,在文中详陈自己“不识人情,闇于机宜;无万石之慎,而有好尽之累”等毛病,并指出自己向往的是“愿守陋巷,教养子孙,时时与亲旧叙离阔,陈说平生,浊酒一杯,弹琴一曲”的恬淡生活。最后他还特别强调,朋友相知,应“贵识其天性”,而不能强人所难,而让自己陷入走投无路的绝境。在说服朋友的同时,还不忘用“己嗜臭腐,养鸳雏以死鼠也”的刻薄话挪揄朋友。在别人眼里,他这样做,就是不识好歹,白费了朋友一片苦心。而在后世看来,这封言辞激烈的信,更像是嵇康有意而为之,意在高调向司马氏集团发出明确不合作信号的宣言书。可我以为,嵇康心性远没有那么复杂,而且也不需要,虽说他并不缺乏这样的勇气。因为嵇康那些关于时政的议论文章,如《太师箴》、《卜疑》、《管蔡论》等,都火药味十足,也都可以算是宣言书了。再者,虽然他怪山涛不了解自己,可他对于这位性情“如璞玉浑金”的巨源兄,还是非常了解和信任的(嵇康死前托孤于他便是明证)。如果这真是一封有挑战意味的宣言书,山涛也不会主动向上级报告,而陷朋友于不义。简言之,这封信只是嵇康“轻肆直言,遇事便发”的臭脾气作怪罢了。

  虽说嵇康也知道这样乱发脾气不好,可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和笔,对时政的评判依然尖刻如故,激烈如故。对此,我们不能总结说嵇康胆子大,有勇气,有魄力和司马氏对着干。嵇康并不傻,也不想急着找死。他这样爽直,除却禀性原因之外,可能还与他对当局的态度误判有关。正如他在自己的一些作品,如《五言赠秀才诗》、《答二郭诗三首》等诗作中总结的教训那样,或云:“鸟尽良弓藏,谋极身必危”,或云:“坎凛趣世教,常恐婴网罗”,或云:“权智相倾夺,名位不可居。”在他看来,遭司马氏杀戮的那些人,都是缘于涉世太深,名利心太重的缘故。如果远离政治,置于事外,只是纸上清淡,过过嘴瘾,个人的安全还是应该有保障的。因为在他之前,还没有那一位名士是因为言论罪或思想罪而被砍头的。当然,他是太乐观了。

  为了刻意树立出世的形象,嵇康几乎在每一篇文章里都会提及自己齐物逍遥、飘然世外的个人理想。他最渴望的是“超然独达,遂放世事,纵意於尘埃之表”的“神仙”境界。史书上说他几次求仙不得,便转而凭借一种叫“五石散”的古代迷幻药,寻求通向进入另一个世界的感知大门。嵇康“性好服食”,喜欢嗑药,除却名士的脾气外,还有一定的“人脉”优势,因为“五石散”的发明者便是他的姑父何晏。

   所谓“五石散”,又称“寒食散”,是一种中药散剂,据说是由医圣张仲景发明,本是用来治疗伤寒的。其主要成分是石钟乳、紫石英、白石英、石硫磺、赤石脂等,后来由何晏加以改造,成为一种专供上层人士享用的高级“毒品”,在当时特别流行。这服药性子燥热,服用完后红光满面,皮肤也会变得娇嫩,因此被当时的人们认为是一种可以返老还童、长生不老的奇药。另外,服用五石散,还会刺激神经,人为地诱发一些激烈的情绪。南朝刘勰在《文心雕龙•体性》里说道:“叔夜俊侠﹐故兴高而采烈”,这里虽说形容的是嵇康的创作风格,可我以为,他那“直性狭中,遇事便发”的激烈性格,以及创作激情超乎旺盛的背后,隐隐约约,多多少少都有一些磕药的影子。对此,我们也就不难理解他矛盾的性格和坏脾气了。

   除却引发性情大变外,嗑药的另一大副作用便是由于服药后身体燥热,皮肤娇嫩,而不得不穿“轻裘缓带,宽袍大袖”的衣物,以防磨伤皮肤,甚至因为害怕过敏,澡也不能常洗,衣服也不能常换,由此可以推断,嗜药的嵇康,只所以“蓬头垢面,土木形骸”,除却天性懒惰的原因外,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的选择。

  对于嵇康而言,“五石散”又并非一个麻醉自我,制造快感的简单工具,它还是颇有情趣,能够直达“精神伊甸园”的“通灵”载体。正如他在《养生论》里所言;“外物以累心不存,神气以醇白独著”。在“旷然无忧患,寂然无思虑”的精神世界里,他终可以轻易超越一切人为的恐惧和怜悯,无所顾虑的快意放马,了无牵挂地随意驰骋。

  三、嵇康被杀之谜-----他为什么一定死?

  嵇康是被冤死的,还是被害死的,这是个问题。

  按《晋书•嵇康传》里说法,他是受朋友吕安不孝一案牵连而被捕入狱,后又被不小心得罪的小人钟会构陷,才被司马氏政权所杀。

  令人费解的是,孝与不孝,都是家事,身为外人的嵇康,又何罪之有?再者,司马氏虽然冷血嗜杀,可绝不昏庸,耳根子也绝不会软到随便听信谗言。那么,嵇康被杀的真正原因是什么呢?这得从吕安一案说起。吕安有个兄长叫吕巽(字长悌),兄弟俩都是嵇康的好朋友。吕安不但俊才,而且讨个媳妇也非常漂亮。不料人面兽心的吕巽却无耻地打起弟媳的注意,“使妇人醉而幸之”。事发后,吕安非常愤怒,找到嵇康倾诉心中苦痛,并准备到官府状告其兄的恶行。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对此嵇康是深感同受。因为他就曾因为和侄子关系搞得不好,而避居过河东。因此,对于家庭繁琐的纠纷,对于吕安无边的愤怒,嵇康都非常理解,也非常同情。可身为两人的好朋友,考虑到这样的家丑一旦传扬出去,吕氏兄弟都不好做人,因此决定好好调停。他一边要求吕巽“以子父交为誓”,保证“永不加害吕安”,一边语重心长地安慰劝解吕安,结果是“都遂释然,不复兴意”。然而,可恶的吕巽却不守承诺,暗地里告发兄弟吕安不孝,曾挝打过母亲,并要求将其治罪徙边。这里需要说明的是,吕安是吕巽的庶弟,就是说两人是同父异母的关系,而且吕安为偏房所生,家庭地位自然要低一些。根据合理的想象,因为某些复杂的原因,性烈如火的吕安受不了正房吕巽母亲的窝囊气(很有可能就是吕巽非礼弟媳后,吕母还替亲生儿子说话),曾有过一些过激的行为。如果吕安没有这个“受人以柄”的问题,嵇康也不会要求吕巽发重誓保证不去加害阿都(吕安)。干宝《晋纪》里也明确指出,吕巽并非“诬告”,而是“阴告”吕安不孝。而吕巽冒这么大的风险,背叛朋友,斩断亲情,最大的可能还是缘于人性的弱点。也许按他的逻辑,一是胆怯心虚,害怕坏脾气的吕安会对自己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二是贼心不死,期望把弟弟发配到边远之地,好长期霸占弟媳。

  不孝在当时是一个很大很重的罪名。因为儒学名门出身的司马氏,是以“不忠”篡权立朝的,自然不好意思宣扬“以忠治天下”,所以只好极立宣扬“圣朝以孝治天下”。魏晋时期的法律规定,不孝罪往往要重判,轻则徙边流放,重则弃市砍头。在当权者眼里,与吕安挝母的大不孝罪名相比,吕巽的淫乱失德,倒显得举无轻重,何况吕巽还反咬一口说是吕安诽谤自己。于是,吕巽安然无恙,吕安则是铛琅入狱。

  在这个兄弟聚讼的事件中,无论是“受害者”吕母,还是“旁证人”家仆,肯定都站在吕巽一边,何况吕巽还“上头有人”,和当时朝廷的政治红人钟会打得火热,也早就关照过了。也就是说,这个案件早已定性,对此吕安满腹委屈,却百口莫辩。此时唯一能替吕安说话的,也只有挚友嵇康了。嵇康果不负朋友厚望,在案子审理的过程中,挺身而出,极力替朋友辩解。《文士传》云:“吕安罹事,康诣狱明之。” 《魏氏春秋》又云:“(安)囚之。安引康为证,康义不负心,保明其事。” 同时,嵇康还给吕巽写了一封绝交信,以“绝交不出丑言”的君子风范,表达了对这位相交多年朋友的愤慨和失望。

  吕巽并非天生的小人。嵇康在《与吕长悌绝交书》的开头,曾深情地回忆了他和吕姓兄弟两人的交往过程。先是与吕巽成为至交,“欢爱不衰”,后经兄长介绍,嵇康又结识了“志力开悟”的吕安,也深是欢喜,由此观之,起初吕氏兄弟俩人的感情应该非常融洽,否则不会共享同一个朋友。无论如何,因色欲而坏了良心的吕巽,再坏也没坏到非要把弟弟吕安置于死地。因此,他上表秘密告发,也只是求将其弟徒边而已。

  且不论吕巽的好歹,因不孝罪而“徒边”已是朝廷对吕安一案定下的调子,不容改变。如果吕安死心认命,那么历史可能会重写。然而忿懑满腹的吕安又岂能认命?他在流徙的路程中,又给嵇康写了 ,信中有“蹴昆仑使西倒,蹋太山令东覆,平滌九区,恢维宇宙”的“大不敬”字句。这本是一封在私人信件,满纸书生狂语,也不过发发牢骚罢了,可在当权者,以及别有用心者的眼里,却不亚于一封要进行谋反的战斗檄文。那么,一封私人信件的内容,怎么会很快就被统治者知悉呢?而且偏偏就是吕安写给嵇康的这封呢?想来中国从事告密的工作者,历来总是颇有效率的。或者说,这本就是一个预谋已久,精心设计的政治圈套,最终猎杀的目标就是嵇康?

  对此我们不能随意猜想。不管如何,这个案件因为“吕安一书”而峰回路转,性质也陡然发生了变化。吕安又被抓回京城,嵇康也随之入狱。如果说起初以“不孝者的同党”抓捕嵇康,估计会上天下人笑掉大牙,现在好了,这个案件已经上纲上线了,严重到涉及国家安全大局的大案要案了。

  案件的人为升级,和一个人密切相关,这就是神神秘秘的钟会。

  起初吕安一案被立案时,吕巽拖关系,走后门的对象就是钟会,以至后来嵇康被捕入狱,到最后被送上断头台,钟会都起着关键性的作用。对此,《魏志•钟会传》里毫不避嫌,明确指出:“(会)迁司隶校尉,虽在外司,时政损益,当时与夺,无不综典。嵇康等见诛,皆会谋也。”至于钟会为何要加害嵇康,《晋书•嵇康传》里总结说是缘于钟会的“小心眼”。那么事情真有这么简单么?

  钟会身出名门,是曹魏大臣,也是大书法家钟繇的儿子,“敏慧夙成,少有才气”,而且年少得志,十九岁入仕,为秘书郎,三年后又升为尚书郎,二十九岁时就已进封为关内侯,活脱脱一个天才级的“政治动物”。虽说出身高贵,官位显赫,可在文学才情方面,对于仅比他长两岁的嵇康,还是敬佩有加,甚至到了不敢与之面对面交流的地步。《世说新语•文学第四》里记载了一个有趣的故事,说是当初钟会撰写完《四本论》时,想求嵇康一见,可又怕嵇康看不上,情急之中,竟“于户外遥掷,便回怠走”。结果是嵇康对此没有任何回应,不“难”一下,也不“辩”一下,甚至一句品评的话都没有。钟会的自尊心也因此大受打击,

  多年后以后,贵公子愈发显得“尊贵”,嵇康倒是愈显“破落”,隐居山阳一隅,打铁为生,“以自赡给”。经过在官场多年溜须拍马的历炼,自恃已经是“精练有才辩”,于是,“乘肥衣轻,宾从如云”,带领一大批帮衬的“贤隽”看客,打着“学术交流”的旗号,浩浩荡荡前去“造访”。这样的造访,颇有挑畔和矫情的意味。钟会大概是想借官架和气势,换来嵇康的另眼相待,以此提高自己在当时文艺界的名声吧。然而,对于这个高级访问团的突然造访,嵇康理都不理,继续在家门口的大树下“锻铁”,嵇康的朋友向秀则在一旁“鼓排”,照顾炉火。炉火熊熊,嵇康手起锤落,叮叮当当,当当叮叮,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嵇康锻打了很久,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钟会领着一大帮人也傻看了很久,终是觉得无趣,悻悻作罢,欲要离去时,嵇康才慢悠悠地问了一句:“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会对答:“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 词锋两不相让,问得精妙,答得机趣。然而,钟会终是觉得丢了面子,深深怀恨在心。

  如果据此而推论,说钟会仅仅因为嵇康怠慢了他,为报睚眦之怨,才借吕安一案,乘机陷害的话,那么就太低估钟会的政治动机了。身为司马氏政权最贴心的“政客”,钟会拜访嵇康,绝非只是图个人一时之快。同样,他要置嵇康于死地,也不可能只是由他的个人意志而决定的。也就是说,嵇康之死,幕后应有更大的黑手,钟会只是扮演台前“恶人”的角色罢了。那么会是谁呢?这要从给嵇康下的罪名说起。

  钟会以“康、安等言论放荡,非毁典谟”的理由,劝司马昭将其杀掉,“以淳风俗”。然而,当时的清流名士皆以谈玄清议为能事,以非薄礼教为时尚,《世说新语》里满篇大话、怪话、俏皮话,便是最好的明证。值得注意的是,魏晋之际,“名士少有全者”固然是事实,可真正因言语招祸者,却没有一人。此前的何晏、夏侯玄不是,其后的张华、潘岳、陆机也不是。便是同为竹林七贤的阮籍,居丧饮酒食肉,虽说也是“非毁礼法”的典范,“为文俗之士何曾等深仇疾”,进的谗言也不少,可司马昭也是非常宽容,那么为何偏偏到了嵇康这里,就敏感如斯,苛刻如此呢?

  从某种程度讲,是缘于嵇康无论言论,还是行为,都太不安份。譬如钟会在向司马昭进谗言时,就首先指出嵇康是“卧龙”一般的人物,这就暗示嵇康的个人能力和活动能量都非同一般。接着马上指出毋丘俭“造反”时,嵇康曾要起兵响应,只是听了山涛的话才被阻止。《三国志•王粲传》注引《世语》,便有“毋丘俭反,康有力,且欲起兵应之”的记录。甚至按干宝、孙盛、习凿齿等人的说法,毋丘俭兵败的正元二年(255年),嵇康就已被杀。虽说经过考证这样的记载有误,可也说明嵇康与毋丘俭的“造反”,多少有些牵连,至少是毋丘俭的同情者。最有力的证据是他的《管蔡论》,借周公诛管蔡的事,声辩管蔡无罪,为毋丘俭淮南起兵张目,其中“忠于乃心,思在王室,遂乃抗言率众,欲除国患,翼存天子”的话语,怎么听都是“借古喻今”,揭露司马氏“代魏自立”的狼子野心。当然,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可若做个心知肚明的木头人,倒也无事,可嵇康却偏偏“轻肆直言,遇事而发”,发出刺耳的笑声。司马氏找人杜撰汤、武、周、孔的话,为篡位制造礼教根据,他却偏要“非汤武而薄周孔”;司马氏想借禅让以文饰篡逆之事,他却偏要“轻贱唐虞而笑大禹”。嵇康的这般“非毁抵突”,自然令司马氏非常生气和尴尬。

  更令司马氏忧心的是,嵇康不仅仅笔头有力,而且社会活动能量和个人影响非比寻常。有两个事例特别值得寻味,一个是《文士传》里说嵇康有“性绝巧,能锻铁”的本事。堂堂一位驸马爷,一位大学士,一个大才子,为何偏偏有这样奇怪的喜好呢?他并不缺钱,因为有人喜欢他锻成的东西时,他都会送给人家。这就不能不令人浮想联翩,他锻成的铁器会是什么呢?艺术品?农具?或是兵器?!嵇康隐居的山阳城,是魏室曹亲派系的大本营,若是兵器,又随意送人,会不会要暗地里结兵造反呢?这一点我们不得而知,但司马氏想知,而且必须知道。于是,司马氏派来钟会“造访”,不在嵇康行散时,不在嵇康吟诗时,不在嵇康弹琴时,而恰恰在他和朋友锻铁时。这次突袭大检查,钟会来得及时,可嵇康也表现得很是完美,打来敲去,就是不拿个成品给你看,让钟会抓不住一点把柄。于是,“何所闻,何所见”的文人典故,变成了“地下党”和“反动派”斗智斗勇的传奇故事。

  如果说“嵇钟斗”只是虚惊一场的话,那么另一件事,就足已令司马氏心惊肉跳,杀意顿生了。

  且说嵇康下狱后,洛阳太学生三千人集体请愿,要求释放嵇康,甚至许多“豪俊皆随康入狱”,这便有了政治示威的意思。司马氏对嵇康过于提防,都是缘于他的特殊身份。嵇康是曹操的孙女婿,也是被司马懿杀掉的何晏的侄女婿,自己又不明不白地跑到汉献帝的贬居地山阳隐居了十几年。这种身份,这种态度,都令“外宽而内忌,猜忌多权变”的司马氏难以放得下心来。何况他还是当时文士里最具影响力的学术泰斗和精神导师,在社会上颇具影响力。对于这样的精英人物,司马氏也不是没想过“化敌为友”,将其笼络到自己的集团中。可嵇康偏不卖帐,始终坚持“不合作”的态度。对于司马氏而言,这样的人物,“上不臣天子,下不事王侯”还是小事,相忘于江湖也就罢了,可若要在“边鄙无诡随之民,街巷无异口之议”的大好形势下,以“轻时傲世”的姿态“乱群惑众”,那就是无法容忍的大事了。于是,摆在“无益于今,有败于俗”的嵇康面前,也只有死路一条。

  可怜的嵇康当时并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刚下狱时,他情绪低落,满腹委屈,在《幽愤诗》里郁郁自问:为何“欲寡其过”却“谤议沸腾”,“性不伤物”却“频致怨增。”后回想起道士孙登对自己“才多识寡”的批评,便愧以为自己只是“不懂保身之道”,所以自责“昔惭柳下,今愧孙登”。然而,他以为自己犯下的只是“曰余不敏,好善闇人”的性情错误,并天真地以为只要“奉时恭默”,少开尊口,便能够“安亲保荣”,便可以“颐性养寿”。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和案情的进展,他终于意识到自己难逃一死。对于追求养生的他,死亡自然不是他愿意付出的代价。可他也不会为了贪生,而去解释,或者改变自己的看法。对他而言,个体的尊严远比生命宝贵。于是,他不再幽愤,而是坦然面对宿命,认真迎对死亡。

  困死到“傲世”的性情死胡同时,信奉老庄之学的嵇康才猛然醒悟“顺世游世”一面的重要。正如颜之推在《颜氏家训•勉学》所言:“嵇叔夜排俗取祸,岂和光同尘之流?”嵇康对此认识也很明确。本是俗世中人,岂能一味排俗?正因为他做得太激烈了,才会搭上性命。因此,他希望儿子能吸取教训,重新换个活法。虽然他不喜欢俗世,可也懂得人情世故的重要。为了儿子能在俗世中顺利成长,他在家诫中是千叮咛,万嘱咐,不厌其烦地讲述一些处世做人的细节。譬如要对当官的要尊重,要学会“谦言辞谢”;对别人的私事,不求强知,看见有人窃语私议,要赶紧走开;不强劝人酒,亦不要硬拒人家劝酒,拿着酒杯,表现着醉熏熏的样子就好了,千万不要“困醉,不能自裁”……这般世故的礼节套路,实在不像一个志趣高远的名士所言,倒像一位涵养到家的世故老人心得。然而,身为一位慈爱的父亲,他这样的叮嘱又无可厚非。

  死亡的那一刻终于到来了。

  对看惯了杀人场面的洛阳城百姓而言,那是很平常的一天,只是刑场要比以往壮观,人也多了些。嵇康从高台上望去,看到台下人山人海,挤满了来自太学院的白衣士子,自然还有许多是他的朋友。他们渴望做最后一次努力,想以朝廷怜惜人才,培育人才为重,请嵇康为师的理由,再次向大将军司马昭请愿。司马昭不许,旨意传到刑市时,人群阵阵燥动。有这么多可爱的士子和朋友相送,嵇康很是感动,临别之际,总要表示些什么。他抬头看看了太阳,离行刑应还有一段时间,于是,他请求送上一把五弦琴,准备弹奏一曲《广陵散》,以完成人生最后的谢幕。神色从容的嵇康在高台坐定,在士子的注目礼中,开始拨弄琴弦。悠扬的琴声中,无杀伐之声,也无幽怨之声,而是“感天地以致和”的清正之音。一曲弹罢,场上一片死寂。嵇康凝视弦琴片刻,叹息一声,说道:“以前袁孝尼想跟着我学广陵散,我没有教他,广陵散于今绝矣!”于是,离席起身,引颈赴死,年仅四十岁。

  嵇康死后,《晋书•嵇康传》云:“海内之士,莫不痛之。帝(司马昭)寻悟而恨焉”。海内之士的悲痛倒是不假,可司马昭的悔悟倒是值得怀疑。我以为不是史官的曲笔示好,就是司马昭在做秀收拢人心。因为按道理讲,他高兴还来不及呢。他以嵇康一颗华美的头颅,换来耳根的清净王道的顺通,没有人再敢或明或暗地反对他。按明末清初的大思想家王夫之所言,那就是:“孔融死而士气灰,嵇康死而清议绝”。嵇康死后,敢与司马氏对抗的士林集团瞬时土崩瓦解,一年后,阮籍为司马昭封晋公写了《劝进文》,虽说醉时一挥而就,可也“落落有宏致”,没有半点闪失;向秀也乖乖应征做官,虽说是“容迹而已”的消极应付,可至少是服务在司马氏的门下;值得一提的是,十八年后,嵇康的儿子嵇绍也在山涛的大力举荐下,被晋武帝“发诏征之”,后来还成为晋朝的忠臣。对此,嵇康应是理解和满意的。正如他在家诫中所暗示的那样:“若临朝让官,临义让生,若孔文举求代兄死,此忠臣烈士之节。”

  嵇康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终于悟透了人世的要义:在精神的世界里,也许可以“称心而言,率性而行”,可在复杂的现实中,倒是应该时时小心,事事圆通的。正如钱钟书先生在《管锥编》里所言:“嵇则忤世之狂,故以招祸”,若是一味狂猖、狂傲,“安望世之能见容而人之不相仇乎?”

  毕竟,这个世界,是人的世界,而非神仙的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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