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汗颜，我们所谓的现代化至少在物质方面基本都 算洋化——尽管我坚决不承认西方等于国际。我们坐的
沙发，吃的白面，用的电灯，看的电视认真追究起来都
算洋化的东西。在我的家乡，中年以上的人依然称呼火
柴为洋火。 所以，一百五十年前的洋务运动基本上算是一场有正 面意义的现代化运动。那个年代没开什么全会来吹响改
革开放的号角，所以无从确定洋务运动是从哪一年开始
的。在镇压太平天国的过程中很多地方督抚已经开始兴
建一些西式工厂，这算是洋务运动的开端吧。真正大规
模展开则是在十九世纪六十年代初，这时,改革形势一片
大好。 首先，慈禧老太觉得老这么被洋人打，被家奴闹也不 是个事。面子上不好看不说，日子过的也不舒坦。日子
过的最紧张的时候户部可调存银只有六万两，六万两意
味着只够慈禧老太维持六天的体面生活的。所以，她要 求强，求富。请注意，老太所说的求强求富是她老人家
自己强，自己富（这个“自己”可以扩展到贝勒贝子 们和某些官员们——这一小撮综合起来可以叫做大清
利益集团），这是这场改革的最高纲领！（你陌生
吗？） 其次，当时少数看过世界的知识分子和朝廷中坚力量 要求变革。他们的口号和要求也是自强——国家强——
请注意与老太的不同。 最后，是政治经济条件的具备。两次鸦片战争的教训 和朝廷的拮据都让当时极左势力倭仁等同志拿不出好办
法来解决，因此尽管不服气可也没办法阻止鬼子六折
腾。而改革派中则人才济济，所谓内有贤王外有名臣。
中央有恭王总理全局，地方上曾、林、左、李、张等强
人都是一方诸侯。 有政策，有权力，有人才，有动机。什么都有了，甚 至不用东风，改革就让这帮强人一拥而上给折腾开了。 按照现代经济理论，落后国家往往有所谓的后发优 势。这理论一百五十年前也管用，所以十九世纪六七十
年代很是欣欣向荣了一番。所以，孙文说当时“光气日
开，四方毕集”。 公正的讲，这场改革取得了很大的成绩，某些举措甚 至影响至今。 比如细心的军迷可能会注意到，九九年阅兵的东风导 弹车的车头上有“汉阳”两个字，它的厂址即为张之洞
所建的湖北枪炮厂。 比如江南造船厂，从1865年至今一直是中国最重要的 造船基地之一——很多时候没有之一。 也就是说，当时以开平矿务局、汉阳铁厂、江南制造 局为代表的大型国企为中国的近现代工业开了先河。顺
便也产生了中国最早的一批工人阶层——现在时兴不叫
阶级，这个阶层当时不被看好，只是到我们学习初中历
史政治的时候才才被我们知道是很先进的。 另外，各地的同文馆和学堂们也开了中国西式教育的 先河。尽管不够普及，可还是让更多的人看到了更多的
世界。 借着这个东风，中国还派出了第一批留学生，此后还 有源源不断的N批，这些人中的很多人成为社会中坚和挖
掘工。挖掘的正是当初派他们出去的清政府的根基。等
朝廷觉察后，停止外派留学生的时候为时已晚。 尽管第一份报纸不是出现在这个时期，可是这个时期 却是报刊创办的喷发期。我们在初中课本上见过的一些
大牌报纸都是这个时期创办的，比如申报，比如万国公
报。 最重要的，既然洋务运动的初衷是“自强”，那么军 事建设不能不提。事实上当时的确有不少挎着洋枪的新
式陆军，还有亚洲第一（真不愿意提“第一”两个字，
实在汗颜）的北洋水师。 这当然都是进步。 很多年后，在庐山上流传的一句话可以为这次改革做 一个结论：成绩不小，问题不少。 本着成绩讲够，问题讲透的精神。我们前面讲够了九 个指头，现在来看看洋务运动剩下的那一个指头——致
命的一阳指。 洋务一阳指的症状。 如果要给洋务运动那些声名显赫的央企弄个什么布斯 排行榜的话，福州船政局绝对在前十大之列。资料如
下： 单位名称：福州船政局 所有制：大清国有 成立时间：1866年 创办人：左宗棠 厂址：福州马尾 企业规模：大型央企（正部级） 产量：三十年生产三十四艘 资金来源：福建海关 首任董事长：左宗棠 董事长：沈葆桢 总经理：沈葆桢 总工程师：沈葆桢 总工？是的，您没看错，总工！沈高工！ 不会吧，当时的技术总监不是法国人日益格吗？理论 上是的，可实际上，你听完下面这段对话就不会认为日
益格是技术总监了。 日意格（以下简称日）：大人，厂子马上要开工了， 您看我们造点什么？ 沈高工（以下简称沈）：废话，当然是船。 日：我知道，问题是我们要造什么样的船？ 沈：船还分两样？ 日：是的，分为战船和货船——那时候对超豪华游轮 还不大感兴趣。 沈：哦？ 日：具体说来，战舰造型狭长而低矮，这样才可以提高
航速占敌先机，同时降低目标，减小被弹面；而货船则
宽敞而高大，这样可以多装货物，以降低物流成本…… 沈大人尽管自幼聪明，饱读诗书，可也受不了这么多复 杂的技术术语，什么被弹面，什么物流，什么先机。这
还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当沈大人听明白这个法国人要
把船造成民船和军舰两种类型后，开始由衷地鄙视西方
学术的粗鄙——天下大道当混同为一，何必把这么简单
的东西分的这么复杂，徒縻人力钱财。 于是断然宣布：“宜改为半兵半商之制，使两适其
用”。出发点非常好，既能做货船又能做军舰——可惜
登陆舰或者航母的出现是几十年之后的事，沈大人的设
计实在太前卫了！ 现在，您还认为像沈大人这样一个设计产品规格样式
的员工不胜任总工吗？于是，在中法战争之前福州船厂
生产了二十九艘沈工设计的所谓半兵半商的四不像，这
些......大都被击沉或重创。 同学们，下面我们以福州船政局为案例来分析洋务运
动的一个指头的问题。通过上面的故事我们发现了什么
呢？ 首先，我们会发现，这是一个典型的外行领导内行的
案例。不过先不要忙着批评沈高工，公正的讲，沈葆桢
是晚清为数不多的名臣之一。而名臣的名额是相当有限
的，入选的难度绝对比当选两院院士大得多。 品行兼优的成功人士才能叫名臣，请注意成功二字，
与现在有房有车的小开就算成功的概念大相径庭。这里
说的成功是指成功的为国家干了一点事业，这点事业不
能太小，举例来说以下几件算是名臣的事业： 收复新疆 平定洪杨 建个铁厂叫汉阳 组个海军舰队 杀个有头有脸的太监——比如安德海 等等... 随便挑，只要有一件你干成了，你也可以做名臣——
上中学课本的那种。要是你有更大野心不想做臣我也没
办法，那只好找孙文去造反。 然而，有能力有事业，这只是必要条件，但远远不是
充分条件。不然的话，庆计公司的老板奕劻贪污弄权也
很有能力，也有过跟八国联军和谈的事业，最后连入围
都没有。其二，还要有器具，有胸怀，最好还有有操守
——很难。 都说乱世出英雄，晚清够乱的，可是诺大一个中国，
四万万人里面总共出的名臣也不过十来个。而沈葆桢就
在这十来个人里面混的，你说他能差到哪里去？ 如果他真的差那只能说明，当时官员整体水平太差，
以及官员背后的制度太差。 很不幸，这个假设是成立的。福州船厂的个案具有相
当的普遍性，在其他的国企里面同样存在这些现象。比
如，在另一家著名国企江南制造总局，中高层厂级科级
领导——“局中自总办以至司员人等”——虽经多年经
营，却始终是外行。 在外行领导内行或外行领导外行的怪现状后面隐藏的
是我们并不陌生的普世现象：任人唯亲，贪污腐化，经 营无方。 这是为什么？我们继续深挖这个案例。 第二，公司的资金来源。 该公司的资金来源是闽海关及其他政府拨款，具体说 来：建设费用40余万两，其余常年经费每年60万两，由
福建海关每月以5万两拨付。后来又从福建茶税和台湾防
务费中每月再抽出两万两供应船厂，至1874年，共用银
535万余两。这就是说该公司因为有稳定的财政来源，从
而不必考虑盈利。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盈利与否是考
察一个一般企业的重要标准。 当然福州船政局不是一般企业，是军工企业。可是就
算是军工企业是需要烧钱的，可这也不能掩盖一个事实
——军工企业也可以赚钱的——现代军工事可以赚很多
钱的。既然没有盈利的压力，那么做这样的企业基本上
谁都会作，而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坐等分钱谁还不会啊？ “机器局管事一年，终身享用
不尽”，就是说您只要在机器制造局做一年的高管，这
一年的薪水可以购一辈子花的。比如，年薪6600万人民
币够您一辈子花吗？所以这些名牌洋务企业对于官员来
说是从天而降的肥肉——“正如肥肉自天而降”。 我们再问第二个为什么？为什么这些人可以如此肆无
忌惮的瓜分国有资产？继续深挖改案例，我们用第三来
回答。 第三，该公司的董事长是从巡抚任上调过来的船政大
臣。 清政府的巡抚也就是省委书记加省长，另外一般还有
个中央委员的头衔——都察院右副都御史。也就是说，
福州船政局是正省级单位。进一步解释的话，该公司是
官商，而且，官的成分更重。唯一要负责的上级是天高
而且皇帝很远的朝廷。所以，基本上，这家公司就是沈
葆桢私人说了算。 沈葆桢是林则徐的外甥兼女婿，还是曾国藩的学生，
熏陶之下，操守和气节相对较好，还算是个相对较有信
托责任的经理人。比较而言，没受过林文忠、曾文正熏
陶的盛宣怀则没那么好的操守。所以无论是汉冶萍还是
上海轮船招商局，只要盛先生经手的国企，基本上都被
他MBO了。 很不幸，在这些国企CEO里面盛宣怀更有代表性。我们
现在注意到的是，无论操守好的沈达人还是操守不好的
盛大人，他们都有一个相同的身份——官商。官商除了
威风八面之外还隐藏了一个事实——垄断。所以我们可
以讨论第四了。 第四，垄断。 公正的讲，垄断具有两面性。 首先，对于后进国家，类似福州造船厂这样的高科技
军工企业的垄断是与生俱来的。对于全国来说，它是一
个新的发端，从无到有，全国只此一家，自然就无所谓
竞争了。这种无形的垄断开始是自然的，不具有破坏
性。 另一面，这种与生俱来的垄断的合理性却不能成为永
久垄断的理由。相反，随着产业的发展，必须要有相应
的竞争才能促进整个产业的良性进步。 即便是尖端的军工领域同样需要激烈的竞争，今日美
国几乎所有的尖端武器都由至少两家公司在竞争。比
如，生产战斗机的洛克希德?马丁、诺斯罗普?格鲁曼
公司和波音，生产导弹的雷神和洛.马，生产直升机的贝
尔、休斯、西科斯基。这样做的好处不言自明：防止任
何公司坐大，大到可以左右国家意志的地步；可以促进 技术进步，从而提升整个国家科技实力——军事科技实
力等于国家科技实力。 对于军工这种门槛甚高的企业尚且要避免垄断，那么
民用企业则更没有理由不拒绝垄断。如果非要给民用企
业一个垄断的理由，那么这个理由将非常非常卑鄙——
与民争利。 如果说洋务运动开始的安庆军械所，江南制造局，福
州造船厂，以及电报局等都带有军工性质或关系国家安
全所以必须操之在官的话。那么涉及到煤矿，运输等行
业则毫无道理实行垄断。 可洋务大员们还是实行了垄断。 据台湾《淡水厅志》记载，在官方的基隆煤矿开办之
前，基隆原有煤窑92处。新式国有煤矿开办后这些煤
窑，“概令封闭停工，不准再行采取”。同样的情况出
现在开平煤矿，同样的是官有的开平煤矿开办后原有的
百十处包括煤窑、设窑烧炭、凿石烧灰在内，统统停
办。 这样的细节大家熟悉吗？住在小产权房里的朋友熟悉 吗？只能加两桶油的朋友吗熟悉吗？ 这不可饶恕的垄断，无论以怎样漂亮的花冠加冕， 都掩盖不住它的卑鄙下流。 斯土斯财本是斯民所
有，任何假权力之手行掠夺之实者，即是民贼。 公正的讲马尾船厂还是具有相当先进性的央企，先进 尚且如此，那么多的不先进就可想而知了。 马尾船厂所代表的是洋务运动命运的一个缩影，由马 尾到大清不过是从局部到整体的放大。到最后，甲午海
战戳破了大清那场改革开放的肥皂泡的时候，光绪和一
般维新的人士才明白过来，不从制度上改变，无论多好
的洋务到头来也是一场缤纷的焰火，刹那芳华之后必定
归于沉寂。 洋务运动这场改革开放最终失败的根源在于其最高纲 领，从一开始就错了。这个纲领通俗一点，对于统治者
来说，不管怎么改革，不管怎么开放，整个国家说起来
是你们广大屁民的，但归根结底是我们（贝子贝勒以及
贝勒党外围）的。无论怎样的西方东方先进体制理论，
碰到这根高压线的时候都要缩回去。这就不可避免的导
致失败。 这种单纯靠技术靠经济制度改革的把戏不只是大清， 在别的国家同样的实践过，不过结果都无一例外的失
败。 斯托雷平这个人我们中国不大熟悉，但在俄国却是大 名鼎鼎，在俄国历史学界有学者戏称他是斯托雷小平
——沙俄的邓小平。1906年，作为沙皇尼古拉二世的总
理大臣，他实行了一系列“形式和方法与中国后来奉行 的改革有着太多的相似之处”的改革。在很大程度上取
得了很大的成就，但在不触动当时顶层政治体制的前提
下，他失败了。 几乎同样的版本在伊朗也做过临床测试，主刀的大夫 叫巴列维，他是伊朗国王。改革的过程和下场都是大同
小异。 学者们总结这种只改变表层制度，不触动政治体制的 改革叫做白色革命。 我不知道中国的改革开放是不是白色革命，我只是和 大家一样感觉到，三十年来的改革开放摸了无数块石
头。到如今，几乎所有的社会重大问题，都在指向同一
块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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