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邦之失与项羽之得
公元前202年，乌江渡口黄沙蔽日，旌旗漫举。持续四年的楚汉之争将在这里做最后的了结。
后人都说乌江畔是项羽的英雄末路，而我一直认为，那里恰是项羽通往万世英雄的征途。他用千万战士的血铺就一条通往乌江的道路，而在那里，他又用自己的血为他的英雄史诗完成了最后也是最为华彩的段落。
远离战场的刘邦密切关注着战争的动向，他知道那顶群雄为之折腰的皇冠就在他的正上方，即将落下。而大英雄项羽那天关心的一定不是皇位，最令他牵肠挂肚的爱姬已于前夜以血作别，他知道这一刻将是他作为盖世英雄的谢幕演出，面前的数千汉军和身后的二十八骑壮士是他的观众，他一定要死的惊天动地，气壮山河。
项羽做到了。他在饮恨乌江渡口时将大英雄的帽子牢牢戴在了自己的脑袋瓜上，一戴就是两千多年。
刘邦也做到了。他终于把皇冠扣在自己的头上，大好河山成了刘氏的家天下。可那一刻，英雄的桂冠也与他永远无缘了。甚至在后世的某些场景里刘邦经常戴着狡诈虚伪的小人面具上窜下跳。
其实历史不但是个任人打扮的小丫鬟，也是容易被人随意曲解或者无意误读的。天下大乱，群雄逐鹿，刘邦何尝不想做一个千古流芳的大英雄呢？可是刘邦清楚的知道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他是一个实用主义者，他要的是万里山河，要的是万民臣服，要的是刘家姓氏在中国历史的雄霸千年。因此他招贤纳士，对他们言听计从，绝不做项羽那样的孤胆英雄。刘邦的胜利是一个实用主义者的胜利，也是一次以牺牲英雄荣誉为代价的胜利。现在我们提起他会经常用戏谑的口吻，说他是个善用帝王之术的泼皮刘三，是贪酒好色的市井无赖，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不顾妻儿老小的卑鄙之徒。可据《史记》记载，刘邦“仁而爱人，喜施，意豁如也”。“豁如”二字很活脱的勾勒出刘邦的气象。当他看见秦始皇出巡气势时不禁感慨：“大丈夫当如此也。”这种雄心壮志和项羽的“彼可取而代之”相比，在气魄上也是毫不逊色的。楚汉相持时，刘邦被项羽伏弩射中前胸，竟面不改色的弯下腰说：“只射中了我的脚指头”，这就几乎有点大智大勇的味道了。
其实，刘邦身上何尝没有昂扬激越的英雄气魄？“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这岂是一个泼皮无赖能吟咏出来的？相比项羽的临终绝唱：“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我倒觉得刘邦的歌咏更能透出一股英雄气魄来。而项羽除了“力拔山兮气盖世”一句有点酷外，后面的诗句就有点儿女情长的婆婆妈妈和怨天尤人的无奈无助了。看看司马迁描述的两个人各自引吭高歌时的情景也是十分有意思。刘邦是在衣锦还乡，酒酣耳热之际击筑而歌“大风起兮”的，然后“高祖乃起舞，慷慨伤怀，泣数行下”。项羽则是在垓下之围四面楚歌中“乃悲歌慷慨，自为诗曰：力拔山兮”的，然后也“泣数行下”。同样的“慷慨”，同样的“泣数行下”，而其中的意趣迥然有别。相比之下，刘邦更是豪气冲天，胸怀天下的大英雄，而项羽则要小家子气了。大敌当前不思退敌之策，不顾十万楚军死活，仅仅沉浸在对爱妓和宝马的伤怀以及对命运的无奈慨叹之中，则不像个大英雄，反而象个诗人了，颇有现在的小资情调。
的确，项羽的形象应该是个诗人，他做不了帝王，其行止也不像个拿的起放得下的英雄。他至情至性，率性而为，侠骨柔情，视死如归，他的失败结局与大多诗人的落魄境遇十分相象，因此颇得中国文人尤其是诗人的喜欢，为其悲壮的结局扼腕叹息的同时，极力粉饰他的英雄气质。就连婉约之极的弱女子李清照也被项羽的雄性气质感染，竟写出了“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杰”的豪放诗篇。
中国的历史是“成者为王败者为寇“，但绝非“以成败论英雄”。我总觉得恰恰是乌江渡口的惨烈结局为项羽涂抹上了悲壮的英雄主义色彩，虽经千年的岁月侵蚀而不褪色。芸芸众生，能成帝王者几何？大多数人都是命运前的失败者，因此项羽的沉浮历程会引起人们的共鸣；而他的“力拔山兮气盖世”的狂放雄杰又满足了人们对英雄的期盼，因此在民间的话语里，项羽更能得到尊重和欢迎。而且在我们的文化中，“英雄”和“悲壮”好像是一对如影随形的兄弟，英雄需要的不是皆大欢喜的胜利，而是充满悲壮色彩的失败，英雄也不需要命运女神的垂怜，在强大命运前的凛然一笑，在花团锦簇前的华丽转身，才是英雄的最好注脚。
人们出于对项羽的热爱而忽略了他的一些不光彩记录。《史记》中记载，项羽小时候学书不成放弃了，接着学剑又不成，然后学“万人敌”的兵法，“略知其意，又不肯竟学”，看来打小儿项羽并非就是个英雄胚子；至于起兵之初，杀死打算和他合伙反秦的会稽郡守殷通就更象个小人作为了。后来谋杀怀王，坑杀二十万降兵，简直可以算作凶残暴虐人天共愤。因此在刘邦历数项羽伤天害理的十宗罪时，项羽无言以对，只得“大怒，伏弩射中汉王”。其实刘邦列举的十大罪行，并非欲加之罪，确实都是项羽的亲身所为。然而他的这些恶劣行迹都被我们有意无意的屏蔽了，我们只记得那个横枪立马不可一世的盖世英雄。因此，我说项羽输掉了江山，赢得了美名。
好在，风流人物，各有所求，刘邦项羽，各有得失。我想他们哥俩在地下相逢，一定会握手言欢，分别感谢对方成全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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