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天下谁是英雄——尔朱荣自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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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天下谁是英雄

  ——尔朱荣自述

  我永远不会忘记许多年前我父亲尔朱新兴带我去泅游“天池”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天池位于高耸入云的山巅之上。我和父亲一步一步向上攀登。我不知道我们走了多久。直到我感到自己几乎把一生要流的汗水都提前流尽了,父亲才对我说:到了。那一刻我满身疲惫。可是父亲的眼神告诉我,如果我愿意承受肉体的磨难,那我一定可以成为秀容这块土地上最坚韧最勇敢的少年。于是我昂起头颅,任猎猎天风凶猛地刮过我的衣襟和脸庞。那一刻,我看见自己站在辽阔的大地之上、站在人世的绝顶之上,仿佛一伸手就可以触摸穹苍——那永远高高在上的无言而神秘的穹苍。

  我相信天池的水是人间最清澈的水,因为我看见整片天空都在它的怀中荡漾。我跳进去的时候,冰凉的池水瞬间就把我吞没了。我忘乎所以地敞开身体,不知道自己是到了天池的池里,还是到了天池的天上。

  那缥缈而清晰的萧鼓之声就是在那时候忽然落进父亲和我的耳中的。

  我既好奇又懵懂。而父亲是一脸难以置信的愕然。

  我很努力地聆听,想辨别萧鼓之声来自哪个方向。可是我一无所获。多年以后,我依然弄不清那恍若天籁的绝妙之音究竟真的是来自天上,还是来自于天池深处。

  荣,你听。

  我在听。

  那是一个古老的传说,听到这个声音的人,就可以当上三公、位极人臣。荣,我已经老了,这声音是为你响起的。是的,肯定是为你响起的!荣,你要努力,你一生都要为之努力!

  那一刻父亲脸上的愕然已经全部转化成了激动和期许。我被父亲的兴奋感染了。那种难以言表的兴奋之情一下溶进了我的血液,并且伴随我的整整一生。从此以后,我每天都告诉自己——我是有使命的人。我相信,那个契胡族人的古老传说,还有那个美妙难言的萧鼓之声,一定是在天池守候了几百年,才等到了我的出现。

  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会成为契胡族人的英雄,成为北魏王朝的英雄,成为驰骋天下的英雄……

  甚至直到此刻,当皇帝的千牛刀突然刺进我胸膛的这一刻,我仍然对自己的信念毫不怀疑。

  我只是感觉到了疼痛。可疼痛击败不了我。很早以前,我就学会了怎样蔑视自己肉体的感受,从而让自己的意志凌驾于万物。

  可糟糕的是,为什么我的意识也开始模糊了呢?!既然我的肉体可以抵抗千牛刀,为什么我的意识就不能呢?!

  皇帝开始摇晃。

  我心里在笑。

  整个天下也开始摇晃。

  所以我纵声狂笑。

  我是不会倒下的。自从我屹立于天池绝顶的那个遥远的下午之后,我就没有倒下过。今天怎么就会例外呢?!莫非一把千牛刀真的会改变这一切?

  皇帝忽然消失了。接着我看见了黑暗。这一生中,我见过无数人的死亡,可我第一次看见了自己的黑暗。

  什么声音响了起来。

  荣,你听……

  我在听。

  那是一个古老的传说……

  你说什么,父亲?

  听到这个声音的人……

  是你在跟我说话吗,父亲?

  荣,你要努力,你一生都要为之努力……

  一

  我是契胡族人。我的先人从前居住在尔朱川(今山西西北朱家川),因而以此为姓。我的祖辈们一直是部落的酋长。我的高祖父尔朱羽健在登国初年,率领一千七百名契胡武士追随北魏的开国皇帝拓跋珪平定了晋阳和中山。皇帝封他为散骑常侍,并把我们居住的北秀容(今山西朔县西北)方圆三百里封为尔朱氏的世袭领地。我的祖父尔朱代勤也多次追随太武皇帝拓跋焘四处征伐,屡建战功,被封为立义将军,并被免除了一百年的赋税。到我父亲这一代,我们的家业已经无比丰饶,牛羊马驼漫山遍野,只能以山谷来估量,而不是以几头几只去计算。朝廷每有征战,我父亲便会捐献大量的马匹、物资和粮草。孝文皇帝元宏极为嘉许,拜其为右将军、光禄大夫。未久又加封为散骑常侍、平北将军、秀容第一酋长。

  从我懂事以来,我就为自己拥有如此显赫的家世和高贵的血统而骄傲不已。

  同时我也知道,尔朱家族一定会在我的手里头变得更加强大和辉煌。

  因为我是有使命的人。

  就像你们所知道的那样,我的一生是在征战杀伐中度过的,人们都说我勇猛、凶悍,甚至还有点残忍。所以,你们很有可能把我想象成满脸横肉、面目狰狞之人。可你们错了。上苍不但赐予我高贵的出身,还赐给了我白皙的肤色和英俊的脸庞。当然,对于容貌的美丑我根本不在乎。我敢说,女人们对于我容貌的兴趣,要远远高于我对她们的兴趣。我一直搞不明白,为什么世上的人们对容貌和肉体之类的东西会如此迷恋?并且总是那么容易沉溺于肉体和官能的享受?在我看来,肉体只不过是奴仆,惟有意志才是生命的主人。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上,坚强的意志是你活下去的唯一保障。如果你无法领会并掌握这一点,那就带上你薄弱的意志连同你那可怜的肉体,趁早从这个世界上滚蛋!

  这就是我的生存哲学。

  在我不算漫长的一生中,我将无数次用我的刀剑向人们表明这一观点,并且迫使世上的人们要么臣服在我的脚下,要么横尸在我的面前——包括我手下的契胡武士,包括我战场上的对手,也包括朝堂上的三公九卿、六部百官,甚至包括——金銮殿上的皇帝。

  我一直认为,战争与杀伐是这个世界的常态,而所谓的和平只是一种假象,或者说是两场战争之间的过渡和间歇。事实证明我是对的。在我的整个青少年时代,除了北魏朝廷与南方的萧梁王朝之间长达十四年的拉锯战之外,国内相对而言还算太平。然而,在我成年之后,也就是在我继承了父亲的爵位、被朝廷任命为游击将军之后,我发现和平的假象正在褪去,而金戈铁马之声已经隐隐可闻。

  应该说,对于战争的预感既是我的一种直觉,也是我的一种渴望。我讨厌宁静而庸庸碌碌的生活,渴望一身戎装呼啸沙场,与各种各样的对手展开意志的争锋和勇气的较量。

  孝明帝正光年间,北方六镇爆发了全面叛乱。朝廷派遣大都督李崇北上征讨,被叛军所败。李崇退兵,六镇全陷。一时间,冀州(辖今冀中、冀南及鲁、豫各一小部)、并州(辖今山西大部及内蒙古、河北各一部)以北到秦、陇以西,民变四起,如同野火燎原。与此同时,柔然王阿那环亦趁火打劫,大肆侵掠北部边境。

  嗅着从四面八方纷涌而来的血腥气息,我知道,尔朱荣的时代来临了。

  我广散家财、招募义勇,迫不及待地率领四千契胡勇士冲上了战场。

  朝廷授予我冠军将军的职衔,让我隶属于大都督李崇北上御敌。我很快就在边境线上寻获了柔然军队的主力,和他们狠狠干了一仗。阿那环兵败而逃,我率部一路追击到大漠深处,直到把他们赶回老巢才奏凯而归。随后,我又以闪电般的速度接连平定了秀容郡乞扶莫于、南秀容万于乞真和并州素和婆崘嶮的叛乱。

  我数战数捷,朝廷立刻擢升我为直阁将军。

  可我知道,这一切只是刚刚开始。

  此后短短数年,我又打了一连串胜仗,令朝野上下惊叹不已。在此,我很愿意向你们罗列一张我所获得的战绩单和晋职表。虽然这些战果看上去只是几行枯燥的文字,可我相信透过字里行间,你们还是能够想见我的汹涌快意与万丈豪情。

  第一阶段战役,我消灭了瓜州(今甘肃安西东南)的步落坚胡,肆州(治所在今山西代县)的刘阿如,还有沃阳(治所在今山西右玉)的叱列步若;朝廷封我为安平县开国侯,赏食邑一千户;官拜通直散骑常侍。

  第二阶段战役,敕勒人斛律洛阳与费也头起兵叛乱,互为欹角,来势汹汹。我轻而易举地击破斛律洛阳于深井,驱逐费也头至河西。朝廷擢升我为平北将军、光禄大夫,并任北道都督;随后授武卫将军,不久又加使持节,授安北将军,都督恒、朔讨虏诸军,进封爵位为博陵郡公,增加食邑五百户。

  人们情不自禁地惊呼我为常胜将军。可是,从朝中那帮宿将元勋的眼神中,我还是看出了一丝困惑和一丝不屑。我知道,在他们眼里,我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秀容部落酋长。我的赫赫战功在他们看来,多半靠的是运气。

  我在心里对他们发出冷笑。

  他们愚蠢的脑袋理解不了我成功的奥秘。

  我相信只要稍加解释,你们就知道为什么我会赢得这么漂亮,而我的对手们为什么会输得那么惨。

  因为他们是饥饿的暴民,而我是天生的战士。

  他们为了填饱肚子而战,为了卑贱的生存而战;而我是为了无上的荣誉而战,为了上天的使命而战。

  境界的高低最终决定了战场的胜败。

  这很合理,也很公平。同时也说明——我并不是靠运气。

  至于朝中的那帮老将,坚硬的铠甲同样掩盖不了他们脆弱的内心。因为他们也仅仅是为了荣华富贵而战。对他们而言,战争只是他们博取名利地位的手段。可对我来说,战争几乎就是目的本身。我并不是想通过战争获得什么(当然我也并不排斥它给我带来的诸如名利地位之类的副产品),而是就在战争当中,获取我超乎寻常的享受、实现我与众不同的价值。

  用自己绝大的意志毫不留情地摧毁所有软弱的意志及其它们所寄生的肉体,难道还不足以令人进入某种颠狂之境、甚至是某种极乐之境吗?!

  从这个意义上说,战争是为我来临的。

  我也为战争而存在。

  所以,我会用接下来的生命最终向天下人表明——我不是什么常胜将军……

  我是战神。

  帝国的老家伙们看我不顺眼,所以我一直想找机会教训他们一下。碰巧那个不识时务的肆州刺史尉庆宾就充当了这么一个冤大头。

  那一年我行军经过肆州,军队需要休息和补充给养,我让士兵在城门下喊话,要求入城。没想到尉庆宾竟断然拒绝。我的怒火刚刚要升腾起来,可一转念我就乐了。

  很好,这是让我杀鸡给猴看的一个机会,也是我扔向朝廷的一颗问路之石。

  我毫不犹豫地向士兵下达了命令。我说:攻城。

  我记得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我手下那些勇猛的武士们不约而同地愣住了。

  可他们很快就明白了一切。

  一瞬间,我的军队像潮水一样漫过了肆州城。

  尉庆宾仓惶弃城而逃,最后在秀容被我的士兵抓获。

  一个堂堂的肆州刺史、朝廷的封疆大吏忽然成了我尔朱荣的阶下囚,我很想知道朝廷对此作何感想。

  可朝廷连屁都不敢放。

  我笑了。当天我就把我的叔父尔朱羽生任命为新的肆州刺史。

  朝廷仍旧保持沉默。

  不惟如此,朝廷还加封我为镇北将军。仿佛我占领的是一座敌城。

  从那以后我就明白了一件事:在其时的北魏帝国,已经没有什么是我尔朱荣的意志所不能转移的了。

  二

  孝明帝孝昌二年(公元526年),又有鲜于修礼纠集北镇流民起兵于定州,大败朝廷的北道都督长孙稚,一时兵锋甚健。我当仁不让地上书朝廷,请求东征。朝廷当即加封我为征东将军、右卫将军、假车骑将军,都督并、肆、汾、广、恒、云、六州军事,进阶为大都督,加金紫光禄大夫。至此,连我自己都闹不清自己头上到底有多少顶官帽。

  不久鲜于修礼被其部下元洪业所杀,而元洪业旋即又被他自己的部将葛荣所杀。葛荣尽得鲜于修礼的部众后,又击败了另一支叛军,斩杀了首领杜洛周,吞并了他的部众。一时间声势浩大,号称有百万之众。

  我不禁有些兴奋。

  我发现,在战场上厮杀了这么些年,一个比较像样的对手终于出现了。

  朝廷也意识到,放眼天下,足以对付葛荣的人,就只剩下我尔朱荣了。于是再次加封我为车骑将军、右光禄大夫、进位为仪同三司。

  我趁此时机北捍马邑(今山西朔县),东扼井陉(今河北井陉山),并且大量招募义勇、扩充军队。我表面上的动机当然是为了对付葛荣,可我心里还有另一层动机,那就是——对付朝廷。

  因为我已经预感到,我操纵整个北魏帝国的日子不会太远了。

  我说过,跟我交锋的人都是些暴民。就算葛荣真的纠集了一百万人,也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换句话说,葛荣只是一个匪首。而匪首不可能驾驭真正的豪杰。所以,当我和他交过几次手之后,他帐下的多名猛将便先后投奔到了我的麾下。

  我相信其中两个人的名字你们并不陌生。

  他们就是高欢和宇文泰。

  正所谓英雄惜英雄。他们来到我身边不久,我便料定,假以时日,这两人必有一番造化。后来的历史果然证实了我的判断。高欢和宇文泰把北魏一劈为二——高欢拥立十一岁的清河王世子元善见为帝,挟持幼主迁都邺城,建立了东魏;宇文泰拥立南阳王元宝炬为帝,定都长安,建立了西魏;风雨飘摇的北魏王朝就此灭亡。东魏后来又变成了北齐,西魏变成了北周。从某种程度上说,高欢和宇文泰是这两个帝国实质上的开国皇帝。宇文泰所开创的西魏政制便是后来的北周政制、甚至是隋唐政制的基础和模本。

  在他们两人中,我比较喜欢的还是高欢。他是我生前最器重的一员爱将。

  可也是他,在我身后诛灭了权倾一时的整个尔朱家族。

  然而,即便我地下有知,我也并不恨他。

  因为这世上的每个人都必须用自己的力量获取存在的资格。在我死后,我的子弟们也同样要依靠他们自己的意志和智慧来生存。倘若他们想侥幸凭借我的余威而存在,那他们活该被别人灭了。高欢的成功靠的是他自己的本事,任何人也不必有怨言。

  我之所以赏识高欢,是因为他身上有两种常人少有的、而恰恰又与我相似的东西。一是不言自威的霸气,二是志在天下的野心。我是通过一次很偶然的机会看出这两点的。有一次他跟着我经过马厩。我忽然指着里面一匹还未驯服的烈马,命令他去翦除马首上那些杂乱的鬃毛。高欢一言不发地走过去,直直地盯着马的眼睛看了一会儿,随后动手修剪马鬃。片刻之后,一头漂亮的马鬃剪出来了,一匹烈马也被他驯服了。这不禁使我大为诧异。别人修剪马鬃之前都要绑紧马的四肢,然后几个人合力按住马头才能把活干完,而他居然未加羁绊,一人搞定,而且整个过程中那匹烈马服服贴贴,既不踢他也不咬他,甚至没发出半点声响。

  完事后高欢说,对付凶狠的人也要用这种办法。

  我看着他的眼睛。

  很快我就看见了那种和我如出一辙的不言自威的霸气。这种霸气足以震慑战场上的对手,当然也可以驯服一匹烈马。

  那一天我摒退了左右,与高欢促膝长谈。我问他对天下大势有何看法。高欢说,听说明公有马十二谷,颜色不同、各自成群。请问明公,您养这么多马是为了什么?

  我对他微笑:你说呢?

  高欢说:而今天子暗弱,太后淫乱,奸佞擅权,朝纲废驰。以明公之雄武,乘时而奋发,诛讨郑俨、徐纥之罪以清君侧,霸业定可举鞭而成!

  我纵声大笑。

  那一天,我和他从午后一直畅谈到深夜。从此,高欢进入了我的军事集团最高决策层。

  高欢说得没错,这些年来导致天下大乱的罪魁祸首就是胡太后、郑俨和徐纥。自从延昌四年(公元515年)年仅六岁的太子元诩被拥立为帝、胡太后临朝听政以来,帝国政治便日趋糜烂。这个从头到脚都生长着勃勃情欲的女人十几年来除了找情人、宠信佞臣和大兴佛事之外,几乎没干过一件正经事。眼见她的儿子孝明帝元诩年龄渐长,胡太后不但丝毫没有还政于君的意思,反而变本加厉地箝制皇帝。一旦她发现有哪个大臣和皇帝走得近一点,便千方百计加以翦除。诸如不久之前,通直散骑常侍谷士恢多次受到皇帝召见,马上引起了胡太后的警觉。她屡屡暗示谷士恢,要将他外放为地方刺史。可谷士恢不为所动。胡太后随便捏造了一个罪名就把他杀了。不仅是朝臣,就连天子身边宠幸的道士也会不明不白地遭到太后的暗杀。总之,这个姓胡的女人想把她的儿子一辈子都当成一只中看不中用的金丝雀养着,让他成为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

  这样的一对母子迟早有一天会反目成仇。

  只是我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

  武泰元年(公元528年)二月的一个早晨,一匹来自京师洛阳的快马风驰电掣地冲进了我在晋阳(治所在今山西太原西南晋源镇)的将军府。

  来人是天子的特使。他怀揣着一道皇帝给我的亲笔密诏。

  皇帝决定对太后集团动手。

  而他选择的人就是我。

  皇帝是明智的。在其时的北魏帝国,有力量“清君侧”的人,除了我尔朱荣还能有谁?!

  我即日派遣高欢为前锋,率领大军立刻开拔,目标洛阳。

  可高欢的先头部队刚刚走到上党,皇帝的第二道诏书就到了。他命令大军暂缓前进。

  我知道,这肯定是太后集团察觉到我的异动,向皇帝施加了压力。

  怎么办?

  向前走,我就可能一步跨进帝国的政治中枢,左右北魏天下的命运,用尔朱荣的佩剑书写历史;往回走,什么时候才能再有这么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我在焦灼的思考中再度接到了朝廷传来的消息——

  孝明皇帝驾崩了。

  这一年他十九岁。

  胡太后和郑俨、徐纥等人又拥立了临洮王的世子、年仅三岁的元钊为帝。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惊愕不已,同时又欣喜若狂。

  很显然,愚蠢的胡太后和她身边那些丧心病狂的小人走了一步臭棋,他们自以为一不做二不休把皇帝干掉,我尔朱荣就会灰溜溜地带着军队撤回防区。

  可他们错了。

  他们这么做实际上是替我打开了一条权力之路,同时又送给了我一面正义之旗。

  孝明皇帝在的时候,我如果执意把大军开进洛阳就是大逆不道之举,可现在,天子死得不明不白,天下人心惶惶,还有什么比我开赴洛阳更紧迫更正当的事呢?!还有什么比追查天子驾崩的真相、安定元室宗庙、匡扶北魏社稷更冠冕堂皇的理由呢?!

  我决定向京师进兵,铲除太后集团,另立年长之君。我把想法告诉了我的刎颈之交、并州刺史元天穆,因为我需要政治和军事上的同盟。元天穆听完后不假思索地说:“如果能这么做,就是伊尹、霍光重现于世!”

  那我还等什么呢?!

  我当即呈上奏书,向朝廷发出了愤怒的声讨:“惊闻皇帝抛弃了万方臣民,龙驭宾天,臣等悲痛呼号、伤心扼腕,五内俱焚、肝肠寸断!当今天下人心浮动,众口一辞,都说天子是死于鸩毒。臣等外闻传言,内心揣测,上月二十五日圣体犹然安康,二十六日忽然去世,此事实在令人困惑。况且天子有疾,侍臣应不离左右;宗室贵戚、大臣御医,都要探望病情;当面聆听圣旨,亲自接受顾命。岂能病危之际御医都未召来,驾崩之时身边竟无一人?欲使天下之人不感到惊愕、四海之民不为之气丧,如何可能?!而今宗庙遭到亵渎,朝野之望尽失;百姓危于累卵,社稷毁于一旦!竟然还挑选婴儿为帝,致使奸竖当朝、贼臣乱纪,擅权揽政、败坏朝纲!这不啻于蒙眼捕雀、掩耳盗铃。如今天下战火纷飞、烽烟弥漫,即便先帝统御海内,犹不能止息;何况不会说话之婴儿,岂能安定天下?!若有此事,臣所未闻。恳请朝廷,鉴于臣之赤胆忠心,允许臣前往朝廷,参预朝政,查访皇帝驾崩之尤,将郑、徐等人绳之以法!重新推举德高望重之人继承国祚,则四海更生、百姓幸甚!”

  发出这番大义凛然、掷地有声的宣言之后,我即刻向大军发布命令:开拔!

  目标不变,还是洛阳。

  就在我率领军队日夜兼程奔赴洛阳的同时,我悄悄派遣了我的侄儿尔朱天光、亲信奚毅、王相等人骑上快马先行进入洛阳,与我的堂弟、担任直阁将军的尔朱世隆秘密商议废立大计,并告知长乐王元子攸——我准备拥立他当皇帝。

  胡太后听到我向洛阳进军的消息后,立刻召集所有王公大臣召开御前会议,商量对策。宗室大臣们历来看不惯太后的所作所为,所以一律保持沉默。只有太后宠臣徐纥站出来说:“尔朱荣一个小小胡人,胆敢举兵进犯京师,朝廷禁卫足以制之,只须扼守险要,便可以逸待劳。而他们行军千里,士马疲弊,必然会被击败。”

  太后急命黄门侍郎李神轨为大都督率部出城迎战,同时命别将郑季明、郑先护率兵防守黄河上的浮桥,命武卫将军费穆屯驻黄河渡口小平津。

  朝廷摆出了与我决一死战的架式。

  我不禁哑然失笑。暂且不说这几个将军无人愿意和我交手,就算他们真的要与我为敌,又有谁是我的对手?!

  武泰元年四月初,我的军队抵达河内(今河南沁阳)。四月初九,我派遣王相再度潜入洛阳,迎接长乐王元子攸出城。初十,元子攸和他的兄长彭城王元劭、弟弟霸城公元子正一起渡过黄河,与我在河阳(今河南孟县西)会合,将士们齐声高呼万岁。十一日,我在河阳操办了一场隆重的登基大典。元子攸即皇帝位,是为孝庄帝;封元劭为无上王,元子正为始平王。而我则成为侍中、都督中外诸军事、大将军、尚书令、领军将军,同时开府、领左右千牛备身,封太原王,再赐食邑二万户。

  至此,北魏帝国已经完全落入我的股掌之中。

  那一刻我面朝洛阳,心花怒放。

  连天子都是我一手拥立的,整个北魏天下还有什么是我办不到的?!

  只是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短短三年之后,我竟然会命丧元子攸之手——这个看上去弱不禁风的年轻天子,亲手终结了我的使命、我的梦想、还有我未竟的英雄之路。

  当然,武泰元年四月十一日这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元子攸和我都不知道我们终将走到你死我亡的那一步。年轻的天子在阳光下笑得极其灿烂。他望着我,脸上洋溢着无限的感恩戴德之情。我报之以淡淡的微笑。

  那一刻我在心里说,现在你已经确凿无疑地成为北魏帝国的天子,可你不要忘了——

  你也是我的金丝雀。

  三

  我就这样带着新任的天子浩浩荡荡地把军队开过了黄河。扼守小平津的武卫将军费穆率先向我投诚,郑季明和郑先护忙不迭地为我打开了洛阳的城门,大都督李神轨还没看见我的军队就掉头而逃。

  十一日夜,扬言可以轻易把我击败的徐纥偷了几匹御马仓惶出宫,亡命兖州。郑俨也逃回了老家。剩下一个胡太后在昏暗飘摇的烛光中剪落了她的一头黑发,然后命令后宫的所有嫔妃宫女跟随她出家。

  十二日,朝廷的文武百官全部到河桥来迎接,向我和元子攸奉上了天子玺绶。

  十三日,我命令骑兵逮捕了胡太后和小皇帝元钊。

  胡太后来见我的时候已经是一付素面朝天的僧尼之相。可这丝毫没有减损她的姿色。我相信即便此刻,一般的男人看见她仍然会心旌摇荡。

  可我尔朱容不会。

  胡太后极力向我表现出女人特有的娇弱和温存,希望打动我的恻隐之心,让我放她一条生路。

  我自始至终不发一言。等她说累了,我站起来拂袖而去。

  不用回头,我也能看见她眼中的愤恨与绝望。

  佛法不是说,世间万事皆有因果吗?你胡太后一生崇佛,到头来居然认为可以把毒杀皇帝的罪责一笔勾销,就像你剪落满头青丝一样容易吗?!你前后二次临朝,总揽朝政十三年,最终搞得民不聊生、天下大乱,你真以为可以抹掉这一切,了无牵挂地遁入空门吗?!

  你错了。

  因果报应,丝毫不爽!

  你所崇信的佛法就是这么告诉你的,同时也是这么告诉我的。

  所以,为了含冤而死的孝明帝元诩,为了饱受荼毒的天下百姓——当然,同时也为了根除我政治上的对手和隐患——我必须执行这条放诸四海而皆准的因果律。

  武泰元年四月十三日,我把胡太后和三岁的小皇帝一起扔进了黄河。

  就让浊浪滔天的黄河水,去洗刷她满身的罪孽和情欲吧!

  扶立了新天子,翦除了太后和徐、郑等人,我此番洛阳之行的使命似乎可以算完成了。

  可当文武百官跪伏在元子攸面前异口同声地向他拜贺时,我默默注视着他们,脑中却闪过一些念头。

  只有一个人捕捉到了我若有所思的目光。

  那就是刚刚投靠我的武卫将军费穆。他悄悄走到我身边,附在我耳旁说了几句话。

  我不得不承认,这个人很敏锐。

  他说:“明公此番进京,兵马不过万人,却能长驱直入、不战而胜,我担心朝野不服。以京师兵马之众、文武百官之盛、人人所怀轻慢之心,若不诛罚立威、更树亲党,恐怕明公北还之日,便是朝廷变乱之时!”

  费穆说的正是我心里所想的。

  我是凭借战乱从地方崛起的军事集团,在帝国的权力高层中毫无根基。朝廷的衮衮诸公历来把我视为有勇无谋的一介武夫。他们既希望依靠我的军事力量铲平四方叛乱,又害怕我以武力干预中央朝政。而今,他们的担心变成了现实,可他们却对我无可奈何。所以,就像费穆所说的,我前脚一走,他们后脚必定另行废立,或者千方百计推翻我所做的一切。因此,在回晋阳之前,我必须先做一件事——

  那就是对洛阳的政治中枢来一场大清洗,同时在朝中建立我自己的势力和代言人。

  武泰元年(公元528年)四月十三日。这注定是一个非同寻常的日子。

  也注定是一个飘荡着血腥之气的日子。

  因为这一天我要洗牌。

  历史后来把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命名为“河阴之变”。

  我记得,那天的阳光直射大地,仿佛一万支携带着火焰的利箭。时节才近初夏,可提前到来的强大热浪却狠狠烘烤着这个世界——这个潮湿了整整一春的散发着霉味的世界。

  柔软的土地和所有柔软的事物从此都将变得坚硬。

  而我喜欢坚硬。

  那天我向所有人发出了一个命令——祭天。我让皇帝元子攸沿着黄河西岸前往位于河阴(今河南孟津)的行宫,又命所有王公大臣全部离开洛阳,来到行宫西北面的高地上参加祭天大典。百官集合完毕后,我策马跃上一座高台,环视着这群昔日里不可一世的帝国大员。

  他们用形形色色的目光与我对视。

  我冷笑着把目光从他们表情复杂的脸上移开。在他们身后不远处,我看见我的骑兵们正依照计划迅速散开,又缓缓合拢,把两千余名朝臣全部锁定在包围圈中,然后我听见自己的声音随着咆哮的黄河一同响起:

  天下丧乱,先帝暴崩,皆因尔等骄奢淫逸、为虎作伥!尔等身为辅弼大臣,不思匡扶社稷,不尽人臣之责,有何脸面苟活于世?!

  随着我高高扬起的马鞭和话音一齐落下,我看见数千把刀剑同时挥起,在炽热的阳光下发出令人兴奋的森寒而耀眼的光芒。

  光芒呼啸着飞进黑压压的人群中。

  然后便有无数道鲜艳的血光在我眼前此起彼伏地飞溅和绽放……

  两千多人在一瞬间爆发出的惨叫声肯定能够响彻云霄。

  可是我没有听见。

  我只听见自己的血液在体内翻腾奔突所发出的巨响。

  这是我一生中最富于激情的巅峰时刻。

  我看见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容痛苦地扭曲着——上至丞相高阳王元雍、司空元钦、仪同三司义阳王元略,下至正在为父守孝的前黄门侍郎王遵业兄弟——所有人的脸上都呈现出相同的恐惧、困惑和绝望。

  随着这些骄矜贪婪而又软弱无力的生命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我相信北魏帝国必将获得拯救,必将重新拥有清洁的精神和强悍的生命。

  武泰元年四月十三日所发生的这个事件就是南北朝历史、乃至中国历史上著名的“河阴之变”。后世史家根据这场流血事变无数次地对我进行道德上的攻讦。他们异口同声地指责我残暴和血腥,说我不懂政治,只会用简单的军事手段解决复杂的政治问题。

  其实,把问题简单化的不是我,而是这些后世的文人。他们只看见我在铲除异己、杀戮立威,可他们根本看不见埋藏在我内心深处的强大动因——那就是对由来已久的鲜卑“汉化”之恶果的深刻反省和拨乱反正。自从太和十八年(公元494年)孝文帝拓跋宏迁都洛阳、全面推行“汉化”政策以来,魏朝贵族宗室、王公大臣们的生活日趋奢靡,而鲜卑民族的尚武精神则日渐消亡。在我看来,孝文帝的所有汉化举措,无论是禁胡服、断北语、改姓氏、婚名族,还是禁归葬、改制度、倡文学等等,显然都是弊大于利之举。那些文人们沾沾自喜地认为这是制度和文化的进步,是从野蛮走向文明,可我认为这是在断送一个民族的立身之本,是从辉煌走向没落。这十几年来帝国的种种乱相已经充分证明了这一点。

  所以,清除数十年来的积习与积弊,重振鲜卑民族和北魏帝国的昔日雄风,正是我尔朱荣的使命。而要完成这个使命,就必须从洛阳的这帮王公大臣身上开刀。只有施展这样的雷霆手段,才能一扫贵族们的堕落、萎靡、软弱、颓废之风,让鲜卑民族重新焕发出质朴、清洁、骁勇和强悍的精神。

  当然,如果你们因此而指责我残忍,我无话可说。可假如你们认为我这么做纯粹是出于一己之私,那我绝不敢苟同。

  不过有一点我还是不得不承认,那一天我可能真的是兴奋过头了——我甚至想杀掉刚刚被我拥立的孝庄帝元子攸,自己当一回皇帝……

  那天有一百多个朝臣姗姗来迟。当他们蓦然发现遍地的鲜血和尸骸时,还没来得及掉头,就被我的骑兵团团围住。我对他们说:“有能作禅位诏书者,可免一死。”侍御史赵元战战兢兢地表示愿意草拟禅文。于是我命令士兵们齐声高喊:“元氏既灭,尔朱氏兴!”然后又让他们山呼万岁。

  那一刻我真的有点忘乎所以了。

  而事态的发展也在一步步背离我的初衷。

  我派遣士兵冲进行宫,不由分说就砍杀了无上王元劭和始平王元子正,然后把皇帝元子攸劫持到了我的军营中。元子攸悲愤难当,派人来对我说:“帝王迭兴,盛衰无常。今四方瓦解,将军奋袂而起,所向无敌,此乃天意,非人力也。我投奔将军,只求保全性命,岂敢妄希天位!乃是将军逼迫,以至于此。若天命归于将军,将军就应即位称尊;若推而不居,仍思保有魏朝社稷,亦当另选贤能而辅之。”

  当时高欢力劝我称帝,左右众人也同声附和。只有部将贺拔岳劝阻我说:“将军首举义兵,本意乃诛除奸逆,而今大勋未立,突然有此谋划,恐怕只能召来祸害,不见得是好事。”我左右为难、犹豫再三,最后决定让上天来裁决,以我的形相铸造金像。若成,则称帝;若不成,则作罢。结果很快就出来了。前后共铸造了四次,没有一次成功。我不甘心,又命擅长占卜的功曹参军刘灵助卜卦,可结果是天时和人事皆不合。我说:“如果我不吉,就让天穆来当天子。”

  当时我想,并州刺史元天穆是我的挚友,毕竟比元子攸更值得让我信任。可刘灵助却说:“元天穆也不吉,惟独长乐王(元子攸)有天命而已。”

  那一刻我忽然有些恍惚。

  我历来笃信天命。四次铸像和多次卜卦的结果让我非常沮丧。我意识到自己的举动很可能是在逆天而行。我喃喃地说:“犯下如此过错,真该一死以谢朝廷。” 贺拔岳说,应该杀高欢以谢天下。左右急忙劝阻,说如今四方多事,正是需要武将之时,应免其一死,以观效尤。我有些茫然地点了点头。

  这一天的血流得够多了。

  是该适可而止了。

  四

  当天夜里,我的军营里人心惶惶。士兵们因为屠杀了太多朝臣,都不敢进入洛阳,纷纷劝我迁都北地。我亦有此意。不过我倒不是担心进入洛阳会遭到报复,而是考虑到把都城迁回北地有利于重振士民的粗犷勇戾之风。可我帐下的武卫将军泛礼却极力反对。我只好暂时搁置这一想法。

  四月十四日,我终于拥护皇帝元子攸进入了洛阳皇宫。元子攸登上太极殿,下诏大赦、改元建义;我手下的将校一律加官五阶,朝中文官加二阶,武官加三阶;百姓免除租役三年。可此时百官已死亡殆尽,侥幸未死的人都吓得不敢露面,偌大的朝堂上只有散骑常侍山伟一人跪在阙下拜受敕命。此情此景,连我都觉得有些悲凉。我不禁为昨日的流血事件隐约生出了一丝愧悔。

  此时的洛阳城内,行政机构完全瘫痪,人人都成了惊弓之鸟。坊间纷纷传言我将要纵兵大掠,然后迁都晋阳。于是无论是富豪缙绅还是贫穷人家,全都抛弃宅第,争先恐后地逃亡。洛阳几乎成了一座空城,留下来的人十分不及一二。

  士民们的担心其实是多余的。我不是东汉的董卓。我的所作所为虽然超出一般人的想象,可我的心灵并未纯然被私欲所占据,无论如何,我心里仍然装着家国社稷。

  为了安定人心并恢复秩序,我即刻上书皇帝,说:“臣世代蒙恩,封藩重位,多年征战,奉忠王室,志存效死!只因太后淫乱,先帝暴崩,遂率义兵,扶立社稷。陛下登阼之始,人心未安;大兵交接之际,号令不一。致使诸王公大臣罹难者甚众,臣粉身碎骨不足以抵偿万一!请陛下追赠亡者,以稍尽臣责。请追赠无上王为无上皇帝,其余死于河阴之人,王赠三司,三品官赠令、仆,五品官赠刺史,七品以下没有官职的赠予郡镇;死者若无后代则听凭过继,并授予爵位。另请派遣使者于京城各坊间巡行慰问,以安抚人心。”

  诏书下达,朝臣们才陆续回到朝廷,人心略为安定。此时我并未放弃迁都的打算,便在朝会上提了出来。皇帝面露难色,可不敢表示反对。只有都官尚书元谌力争,坚持认为不可行。我脸色一沉,说:“此事与你何干?竟敢执意反对?河阴之事,难道你不知道吗?!”

  没想到元谌是个硬汉。他当着皇帝和大臣们的面,盯着我说:“天下之事,天下人皆可商议,何必拿河阴的惨酷之事来恐吓谌?!谌乃国家宗室,位在常伯,活着既然无益,死了又有何损失?!即使今天碎首流肠,我亦无惧!”

  此言一出,满朝皆惊。众人恐惧的目光在他和我的脸上来回逡巡,料定元谌此次必死无疑。按说像他这样公然顶撞我,肯定难逃一死,可那天我忽然有点欣赏他的气节。我发现他身上仍然具有鲜卑人的勇气和血性。在其时的北魏帝国,这种人已经不多见了。所以,我不忍心杀他。加之尔朱世隆一再劝谏,我才放过了他。

  迁都计划屡次搁浅,我不得不重新考虑。我估计元谌的意见肯定代表了绝大多数朝臣的心声。朝廷南迁三十余年来,一再倾注大量心血和财力经营洛阳,而今有几个人愿意放弃它的繁华富庶,重新回到那偏僻荒凉的北地呢?!如果我一意孤行,很可能导致第二次“河阴之变”。思虑再三,我决定放弃这个计划。但前提是我必须在朝中建立自己的势力。这一点是绝对不可动摇的。

  换句话说,即便不能迁都,我也必须遥控。

  五月初一,朝廷加封我为北道大行台。我进入明光殿向皇帝拜谢,同时就“河阴事件”再次向皇帝表示歉意,发誓从此再无二心。元子攸匆忙离开御座,亲手把我扶起,也向我发誓说对我根本没有疑心。

  如果说我的誓言只有一分是真的,那皇帝元子攸的誓言则纯粹是假的。

  因为当天晚上元子攸差一点就把我做了。

  那天在金銮殿上我们信誓旦旦地互表诚意之后,为了缓和多日来的紧张关系,我提议饮酒助兴,皇帝欣然赞同。我一时高兴,多喝了几杯,最后一头歪倒在酒案上。等我迷迷糊糊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简陋的床上,四周一片黑暗和死寂。

  这是哪里?我怎么了?

  我一下子翻身坐起,酒全醒了。直到我的眼睛适应了黑暗,我才约摸看出自己躺在中常侍省空旷的殿堂内——偌大的殿堂中央孤零零地摆着这张小床,而床上躺着我。

  我为什么会躺在这里?皇帝为什么会让我以这副模样躺在这里?!

  我百思不得其解,就这么枯坐着捱到了天明。

  第二天终于有人告诉了我答案——

  我醉倒后,皇帝元子攸就决定把我杀了。左右苦苦劝谏,对他晓以利害,他才悻悻作罢。可他不甘心,就特意命人用一张小床把我抬到了中常侍省的殿堂上,目的在于向我暗示——无论你如何神勇,可总有某些时候,你也得任人摆布、甚至生死操于人手!

  意识到这一点后,我倒吸了一口冷气。

  同时我也发出了一声冷笑。

  皇帝这么做,除了泄一时之愤、彻底破坏我和他之间残存的信任之外,对谁都没有半点好处。

  就凭他,居然也想摆布我?!

  接下来我就会让他知道——到底是谁在摆布谁!

  我的女儿原本是孝明帝元诩的嫔妃,元诩一崩,我的女儿就成了千百个后宫寡妇中的一员。

  我当然不会让她落入这种境地。因为她是尔朱荣的女儿。

  我不但要让他再度嫁给天子,而且,我还要让她母仪天下、成为至高无上的皇后。

  我把这个意思跟皇帝元子攸说了。天子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支吾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我笑着告诉他,我有足够的耐心等候他的答复。

  事后我听说元子攸对此大为恼怒。他认为把先帝之妃许配给他当皇后,不但是滑天下之大稽,而且是对他的公然侮辱。可黄门侍郎祖莹却一再跟他说:“有些事虽然违背常道,可是合于权宜,陛下您不能再犹豫了,不答应也得答应。”

  祖莹是对的。正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而其时北魏帝国的时务,就是一切以我尔朱荣的意志为转移。

  元子攸被迫点头。

  我放声大笑。第二天我就为女儿操办了一场盛大的册封大典。

  典礼上,我看见年轻的天子在接受群臣拜贺时,一直在强颜欢笑,而且自始至终都躲避着我的目光。

  我笑了。

  小子,走着瞧吧,我摆布你的日子才刚刚开始。

  五月初五,我启程回晋阳。皇帝在邙阴为我饯行。我最后向南遥望了一眼洛阳,心情和这盛夏的阳光一样火热和亮丽。

  临行前,我已经安排元天穆进入洛阳,担任侍中、录尚书事、京畿大都督兼领军将军。朝堂上其他重要的职务,也全部由我的心腹担任。

  虽然我人归晋阳,与洛阳远隔千里,可整个朝廷都已经成为我手中的一只提线木偶。

  所以,我可以放心地回到晋阳,然后游刃有余地——

  遥控洛阳。

  五

  武泰元年(公元528年)六月,葛荣的叛军日益猖獗,四出劫掠,并且兵锋向南,有逼近京师之势。与此同时,前幽州平北府主簿邢杲又纠集河北的十几万户流民在青州(辖今山东东北部、河北小部)造反,自称汉王,改元天统。一时间朝野震恐。七月初十,皇帝下诏,加封我为柱国大将军、录尚书事。诏书充斥着对我的赞美之辞,书中称:“太原王尔朱荣拥朕登基、君临天下,其勋胜过伊尹、霍光,其功等同皇天后土,王朝没有颠覆,全仰赖他一人!”

  我很高兴。

  虽然我知道这不是皇帝的真心话,但我还是感到高兴。

  八月,葛荣率领他所谓的百万大军猛攻邺城(今河北临漳西南),其前锋已侵入汲郡(治所在今河南汲县西南),所到之处,烧杀劫掠,至为惨酷。

  我知道,该是我出手的时候了。

  九月,我上书朝廷,请求讨伐葛荣。我让侄儿尔朱天光留守晋阳,随后亲率一支精锐骑兵,命侯景为前锋,每人两匹马,轮流驱驰,以数倍于平日的行军速度昼夜疾驰,兵锋直指围攻邺城的葛荣。

  当朝廷听说我所率领的骑兵数量时,顿时一片哗然,认为我绝无取胜之理。

  我的士兵只有七千人。

  而葛荣号称百万,打个对折也有五十万,再打个对折也有二十五万,仍然数十倍于我。无怪乎朝堂上的衮衮诸公们瞠目结舌。

  我的心腹们替我捏着一把汗。

  而其他人都在等着看我的笑话——等着看我头上那“常胜将军”的光芒黯然陨落。

  可我说过,我不是常胜将军。

  我是战神。

  我就是喜欢打那种在常人看来绝对不可能取胜的仗。

  在战场上,敌我双方的数量对比并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士气。

  当然,其次还有战术。

  我在战略上藐视敌人,可我在战术上却极为重视敌人。

  很快你们就会看见我是如何打赢这场以少胜多的经典战役的。

  葛荣探知我的兵力后,狂笑着对他的部下说:“尔朱荣太容易对付了,你们都给我准备好长绳子,到时候把他们一个个都给我绑了!”他停止了对邺城的进攻,命令数十万军队掉头在邺城以北展开,呈簸箕状向北推进,战阵东西绵延达数十里。

  我率部抵达战场后,立刻让士兵们埋伏在山谷中,命将官三人一处,领兵数百,分头在山谷中到处奔驰,扬起漫天灰尘,同时击鼓呐喊。

  我知道此刻的葛荣肯定满腹狐疑。他一定以为情报有误,而我的兵力绝对不止七千人。

  制造完假象后,我发给每个士兵一根大棒。我告诉他们,由于敌众我寡,所以这一战的关键不在于歼灭敌人,更不在斩敌首级,而是要从各个方向、以最快的速度插入敌阵,直捣中军,擒获葛荣。只要匪首被擒,余众自会不战而降。我一再告诫士兵们,之所以给他们棒子,就是要让他们充分利用骑兵的速度优势,以击倒敌人、撕开缺口、生擒葛荣为要务,绝不能为了斩敌首级而恋战。

  总而言之,我的战术意图是:在绝大多数敌众还没有接触我军、还未真正投入战斗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战斗结束掉,让敌人的数量优势完全丧失。

  士兵们领会我的战术之后,个个摩拳擦掌、士气高涨。我一声令下,七千骑兵从各个方向像无数把尖刀直插敌阵。我看见我的奇特战术立刻产生了效果。骑兵们的大棒每过一处,敌众就倒下一片。敌军阵脚顷刻大乱。

  我注意到已经有几路骑兵渐渐逼近葛荣的帅旗。为了防止葛荣脱逃,我亲率一队绕到敌军背后,从后方发起攻击。当我挥舞大棒冲入敌阵时,我发现敌人像船舷两侧的波浪一样被我左右劈开。有的是被我击倒,有的是被我吓退,更多的则是被他们自己趔趄的人墙压倒。

  片刻之后,我看见不远处那面高高飘扬的“葛”字帅旗就颓然仆倒了。

  不出我所料,葛荣一被俘,敌众全部投降。对方士兵还没和我的人交上手,战斗就结束了。

  我说过,人多没用。关键是士气和战术。

  因为叛军人数太多,不易控制,我就下令就地遣散。随他们高兴,爱跟谁搭伙就跟随搭伙,爱往哪走就往哪走,我一律不加干涉。降众们欢天喜地,数十万人一天之间散得一干二净。而对那些有才能的将校,我则加以收编、量才录用,让他们各安其职。

  最后,我派人用槛车把葛荣押到了洛阳。

  战前,朝廷已经料定我不能取胜,让元天穆率领军队驻扎在朝歌南边,还准备派出将军穆超、杨椿,可他们尚未出发,捷报便已传回洛阳。

  皇帝大喜,当即大赦天下,改元永安。

  一支人多势众、凶猛猖獗的叛军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我剿灭了。朝野上下无不对我心悦诚服。

  永安元年(公元528年)九月二十七,皇帝下诏,毫不吝啬他的誉美之辞。诏书称:“尔朱荣功格天地,必须给予最尊崇的爵位;道济苍生,应该褒赏最盛大的名分。高天之柱催折,他能抗御;大地之维断绝,他能振起!进则匡扶衰颓的国运,出则剿灭凶顽的强敌,使积年之迷雾倏忽荡涤,数载之尘埃一朝洁净。观其业绩与功勋,古今再无第二人。应该任命为大丞相、都督河北畿外诸军事,增加食邑一万户,与前共计三万户,其他官职如故。”

  同日,我的两个儿子尔朱文殊和尔朱文畅一起进爵为平昌王和昌乐王。

  十月初三,葛荣在洛阳的闹市被斩首。

  十月十二,我的侄儿尔朱菩提被任命为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

  十月十三,与上一道诏书相隔不过半月,皇帝元子攸再度颁诏,把他自己以及朝堂上的硕学鸿儒们所能想到的阿谀谄媚之词全都用上了。我很愿意撮其精要,将它收录于此。因为古往今来,能够让皇帝这么拼命赞美的臣子委实不多。所以,我很想让你们和我一起分享这份殊荣——

  “大丞相、太原王尔朱荣,道义如镜照耀海内,德性之光放射域外;神机能昭明过去,妙思可预知未来;大义可追先辈勋臣,忠心可当昔日烈士!……杀戮的敌兵比长平之战还多,缴获的武器堆积得高过熊耳山。秦、晋之贼闻声而丧胆,齐、莒之贼侧听而屏息。中兴之业,从此再隆;太平之基,自是更始。即使伊尹、霍光的辅翼之功,齐桓、晋文的赞襄之业,亦难以比拟其崇高功勋,无法追踪其超迈足迹。普天充盈了他的道,率土沾溉了他的仁;亘古以来,罕有其匹。如果不赐给他广大的山河,拓宽他封国的土地,何以表其大义之崇高?!何以标其盛德之广远?!”

  最后,皇帝再度赐给我食邑七万户,与前共计十万户,并且让我进位为太师。

  皇帝这回出手之阔绰让许多人眼红心跳。

  可元子攸心里很清楚,这是他应该给我的。

  而我也知道,这是我应得的。

  六

  永安二年(公元529年),我在战场上遇到了一生中真正的对手——陈庆之。

  据说他也是战神般的人物——南方萧梁王朝的战神。

  所以,我们的相遇必然是上苍注定。

  而我们的交手也注定要成为经典。

  我相信,无论是我还是他,都没有稳操胜券的把握。

  在我们交手之前你若是问我,今日天下谁是英雄?!

  我只能告诉你——

  天晓得。

  建义初年,北海王元颢逃亡梁朝。梁武帝萧衍决定采用“以魏制魏”的战略,封其为魏主,并资以兵马,让他攻击北魏。萧衍老儿打的如意算盘是:一旦元颢入主洛阳,北魏就成了萧梁的藩属国;而他便能不战而胜,以最小的代价鲸吞天下。

  元颢随后便不断率兵入境骚扰,与齐地的邢杲叛军遥相呼应,南北夹击魏朝军队。朝廷认为元颢势单力孤,不足为虑,命元天穆率军东征,先讨平邢杲,再回师对付元颢。

  此举正中萧衍下怀。他当即派遣陈庆之协同元颢,趁北魏空虚再度入侵,一战就拿下了边境的荥城(今河南商丘东)。

  无独有偶。跟我一年前剿灭葛荣一样,陈庆之这次率领的梁军也只有区区七千人。

  攻克荥城后,陈庆之与元颢又直扑梁国(即梁郡,治睢阳,今河南商丘南),北魏守将丘大千领七万之众,分筑九座堡垒进行抵御。可陈庆之一天之间就连克三座,丘大千怯战,率部投降。元颢迫不及待地登基称帝,改元孝基。随后,陈庆之又进攻考城(今河南兰考县东北)。守将是济阴王元晖业,他手上有三万名精锐羽林兵。可这仍然没有挡住陈庆之。未久考城陷落,元晖业被俘。

  数日之间,只有七千人的陈庆之竟然连下三城,令朝廷大为震惊。

  永安二年五月初六,朝廷急命东南道大都督杨昱镇守荥阳(今河南荥阳东北),尚书仆射尔朱世隆镇守虎牢(今河南荥阳西北汜水镇),侍中尔朱世承镇守崿岅。随后,业已平定邢杲的元天穆又与骠骑将军尔朱吐没儿率领三十万大军赶来增援。

  北魏军队在陈庆之面前筑起了一道铜墙铁壁。

  没有人相信陈庆之会赢。

  首先他自己的七千士兵就不敢相信。

  他们睁着惊恐的双眼望着他们的主帅,渴望听他从嘴里吐出一个字:撤。

  然而没有。

  大敌当前,陈庆之却气定神闲,悠然自得地解鞍喂马。他不紧不慢地对士兵们说:“我们攻入北魏以来,一路屠城掠地。各位杀了人家的父兄,掳掠人家的子女,元天穆和他的部下都视我们为寇仇。我军才七千人,敌众三十多万,今日一战,只有抱定必死的决心才能生存。敌方骑兵众多,不能与他们野战,应该在他们大军集结之前,急攻其城而据之。诸位不要再狐疑犹豫了,那样只能被宰割。”

  陈庆之一声令下,那些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士兵们开始埋头猛攻荥阳。五月二十二日,陈庆之仅以伤亡五百多人的微小代价攻陷荥阳,生擒东南道大都督杨昱。

  同日,元天穆与尔朱吐没儿的三十万大军迅速兵临荥阳城下,对其展开反攻。

  陈庆之亲率三千精锐骑兵背城而战。

  三千对三十万。相差一百倍。

  结果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元天穆与尔朱吐没儿的三十万大军被打得大败而逃。

  我早就说过了,兵力不重要,士气和战术才重要。

  我相信荥阳城下这一战的经典程度,绝不亚于我与葛荣的邺北之战。可惜我没有亲临战场。就算我能够想象出三千白袍勇士的冲天士气,我也不知道陈庆之究竟用了什么战术。

  据说陈庆之的士兵打仗时一律在铠甲外罩上一件飘逸的白袍。

  这一点真的让人匪夷所思。

  我想象着陈庆之的数千名白袍骑士在战场上跃马挥刀的身姿,内心就会滚过一阵莫名的颤栗。

  人们传言陈庆之的白袍军出现在战场上的时候,就像一大片飞驰的白云,又恍若从天而降的神兵。

  我相信,这样的传言并非过誉之辞。

  白袍军的另类装束使得他们根本不像是在杀人和打战。

  从南方到北地,他们仿佛只是在进行一场又一场姿态绝美的奔跑。

  然而就在你惊愕恍惚的瞬间,你的首级已经落地,城池已被摧毁,亲人已遭屠戮。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陈庆之的战术。

  可我知道,那一袭袭飘逸乘风的白袍所代表的,绝不是圣洁和美丽,而是冷酷和杀机。

  陈庆之击败元天穆的大军后,又一鼓作气进攻虎牢。我的堂弟尔朱世隆根本不是他的对手,见势不妙,立刻弃城而逃。陈庆之进占虎牢,俘获了魏朝的东中郎将辛纂。

  前线接连失利,皇帝元子攸带领二三随从仓惶逃离洛阳,于五月二十四日到达河内。

  形势急转直下,天下人都认为大势已去。

  五月二十五日,临淮王元彧、安丰王元延明等人封闭洛阳府库,打开城门,率领文武百官将元颢迎入京师,改元建武,大赦天下。陈庆之被任命为侍中、车骑大将军。

  短短一个多月,陈庆之率领他的七千白袍军从梁朝的铚县一路杀到北魏的洛阳,大小四十七战,连下三十二城,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缔造了一个几乎是空前绝后的战争神话。

  这个神话之所以能够诞生,固然是因为陈庆之卓越的军事才能。

  但有一点你们不要忘记——这一路走来,陈庆之还没遇到我!

  当我在晋阳接到前方传来的这一连串令人难以置信的战报时,我笑了。

  老天爷真公平。

  它给了萧梁王朝一个陈庆之,就给了北魏王朝一个尔朱荣。

  而陈庆之的神话注定要被尔朱荣终结。

  对此我毫不怀疑。

  五月底,河内失守,皇帝元子攸再度逃到上党郡的长子县。

  黄河以南的绝大多数州郡都先后归附元颢的傀儡政权。

  北魏帝国分崩离析。

  我知道,我尔朱荣力挽狂澜的时候到了。

  六月初,我把晋阳的军务交给尔朱天光,随后马不停蹄地赶到长子县的行宫觐见了皇帝。与此同时,我向各地的部属发布了勤王令。十日之内,反攻洛阳所需的士兵、武器、粮草、装备陆续到位。随后,我拥着皇帝挥师南下,与元天穆会师,随后进攻河内。

  六月二十二日,我攻下河内,斩杀了都督宗正珍孙和太守元袭。

  七月,我的军队逼近洛阳。元颢命陈庆之驻守黄河北岸的北中城,阻挡我的锋芒,而他自己的军队则在黄河南岸与我对峙。

  我下令大军向北中城发起猛攻,在三天内强攻十一次,却被陈庆之顽强的白袍军全部击退。我看着堆积在城下的无数将士的尸体,第一次领教了白袍军的战斗力,也生平第一次感到了沮丧。

  我转而想绕开陈庆之,直接抢渡黄河,可一时又无法找到足够的船只。眼看北中城固若金汤,而我又不得越天堑一步。我不得不考虑暂行北撤,再作打算。黄门郎杨侃和中书舍人高道穆极力劝阻,认为撤兵会让天下人失望,并且建议就地向百姓征收木材,编造木筏。而我一贯信任的刘灵助占卜后也说:“不超过十天,河南必定可以平定!”

  我历来相信天命。

  刘灵助的话让我重新树立了信心。

  我对自己说,上天一定是站在我这一边的。

  七月十九,我命令车骑将军尔朱兆和大都督贺拔胜赶造木筏,从马渚西边的硖石夜渡黄河。对岸的守军是元颢的儿子、领军将军元冠受。当他还在寝帐中鼾睡的时候,我的士兵趁着夜色的掩护向他的军营发起突袭。元冠受仓猝应战,兵败被俘。随后我的大军全部进抵南岸。安丰王元延明的部众听到我已渡河的消息,当即哗然四散。惊恐万状的元颢闻讯,连夜带着数百骑向南奔逃。元颢既溃,困守孤城的陈庆之意识到,单凭他的数千人马根本不是我的对手,于是集合部队结阵而退。

  我亲率一支轻骑兵一路猛追陈庆之。

  曾经被陈庆之占据的沿途各城望风而降,全部被我收复。

  也许真的是上天助我。当我追至嵩高河的时候,陈庆之的军队正在渡河。眼看他们即将登岸扬长而去,突然间河水暴涨。我策马立于北岸的一面高坡上,看见那些天纵神勇、所向无敌的白袍勇士们在汹涌澎湃的河水中无望地挣扎哭号。

  我的嘴角泛起一缕酣畅的笑意。

  当最后一袭白袍被浊浪吞没,我听见自己的笑声长久地响彻在天地之间。

  事后我听说,萧梁王朝的赫赫战神陈庆之侥幸拣了一条命,爬上岸后剔掉须发,化装成和尚,然后独自步行,抄小路逃回了建康。

  好些日子以后我仍然在思考这样的问题——

  他身上那袭飘逸无瑕的白袍后来变成了什么模样?

  最后又被他丢弃在哪里?

  七

  永安二年(公元529年)七月二十,孝庄帝元子攸终于回到洛阳。望着失而复得的皇城宫阙,惊魂甫定的天子感慨不已。

  二十二日,天子加封我为天柱大将军,增加食邑十万户,与前共计二十万户。

  元颢逃窜到临颍后,随从的骑兵各自逃亡,溜得一干二净。孤身一人的元颢被临颍士卒江丰砍杀。二十三日,首级被传送到洛阳。

  外患平定之后,我便全力以赴诛讨境内的叛乱。

  从永安二年秋天开始,我调兵遣将,先后剿灭了猖獗多年的韩楼、万俟丑奴、萧宝寅、王庆云、万俟道洛等叛军。到永安三年(公元530年)秋天,幽州、平州、泾州、豳州、以及向西直到灵州,整个北魏境内大大小小的叛乱基本上全部平定。

  此时此刻,如果你再问我:今日天下谁是英雄?

  我想答案应该是不言自明的。

  永安三年,天下无贼。

  举国上下,无论是公卿将相还是士卒百姓,无不欢喜踊跃、拊掌相庆。饱受了多年战乱之苦,而今一朝太平,任何人当然都应该感到高兴。可却有一个人对此闷闷不乐。

  整个北魏帝国也许只有这个人不高兴。

  他就是皇帝元子攸。

  当四方乱平的捷报传到洛阳皇宫的那天早上,元子攸在朝会上怅然若失。他恍惚良久,才喃喃地说:“从今往后,天下无贼了……”皇帝后面没说出来的三个字是——可惜啊!

  古往今来,也许没有哪一个皇帝像元子攸这样为天下无贼而惋惜。

  他是不是脑子进水了?

  不。元子攸的脑子清醒得很。因为他知道,整个北魏帝国只有各地叛军是唯一能制衡我的力量;一旦我对付完所有毛贼,接下来要对付的人就是他——孝庄帝元子攸。

  那天临淮王元彧注意到了天子的脸色,就陪着他长叹了一声,说:“臣恐怕贼寇平定之后,圣上的忧虑才真正开始啊!”

  君臣二人长吁短叹完之后,元子攸抬起头来,蓦然发现满朝文武都在用一种困惑的眼神看着他。元子攸才猛然醒悟过来,连忙说:“爱卿所言甚是啊!安抚战乱之后的百姓更不容易啊!”

  这小子的脑筋转得倒快,硬是把方才那反常的表现给化解了。

  其实也怪不得元子攸会在朝堂上说出那种反常的话,平心而论,他当的的确是一个窝囊天子。朝廷上里里外外都是我的人,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在我的掌控之中。可偏偏他又是一个有抱负的皇帝,总想着要励精图治、中兴魏室。据我的眼线奏报,元子攸经常朝夕不倦地批阅奏章,而且屡次亲阅刑讼卷宗,审理冤狱,甚至还和吏部尚书讨论要整顿吏治,俨然有澄清宇内之志。

  可在我看来,他太嫩了。

  没有我,他一刻也玩不转这个帝国。所以,我不可能不对朝政进行干预。

  有一次我选派了一个人当曲阳县令,事后才向吏部报备。吏部尚书李神俊自以为有皇帝撑腰,认为这个人资格不够,就否决了我的提议,而且另外改派他人。我一下子就火了。一个小小的尚书居然敢触犯我的权威?!我当即命我的人到曲阳走马上任,不用理会吏部的什么狗屁决定。李神俊自知没有好果子吃,几天后便乖乖地挂冠而去。我马上让尔朱世隆兼了他的尚书一职。

  后来我又要安排几个北方人担任河南诸州的刺史,皇帝元子攸竟然不同意。我让元天穆去提醒他,他还是固执己见。元天穆只好把话给他挑明了:“天柱将军既有大功,又身为大丞相,就算替换掉天下所有的官,陛下也不得违背,为何任用几个人当刺史,居然不准呢?” 皇帝怒气冲冲的说:“天柱如果不为人臣,那么干脆把朕也撤换了;如果他还保有臣节,就没有撤换天下百官的道理!”

  元天穆把皇帝的话转述给我,我勃然大怒:“天子是靠谁的力量继位的?现在居然不采用我的话?!”

  后来元子攸还是不得不听从了我的安排。

  除了在朝堂上他要听我的摆布,在后宫我女儿面前,他也没有半点地位。我女儿从小娇惯,难免有些小脾气。元子攸忍受不了,就让尔朱世隆去劝她,反而被我女儿顶了一鼻子灰。她让尔朱世隆去转告皇帝:“天子由我们家拥立,现在居然敢对我说三道四!要是我父亲自己做天子,看看天下事谁来做主!”

  所以,站在元子攸的角度来看,他这个天子当得可谓是内外交迫。

  可这就是他的命运。

  他没得选择。

  从我拥立他的那一天起,他就应该安心当一个傀儡。

  如果他不想干,想干的人多的是。

  自从我被加封为天柱大将军、食邑达二十万户后,虽然已经位极人臣、备享尊荣,可我总觉得跟历朝历代的栋梁之臣比起来,似乎还少了什么东西。

  后来我终于想起来——是少了“九锡”。

  所谓九“锡”,实际上就是九“赐”,是历朝天子赏赐给大臣中立有殊勋者的九种礼遇和器物:

  一锡车马,即金车与兵车各一驾,枣红色公马八匹;其德可行者赐之。

  二锡衣服,即衮冕之服,外加赤舄(xì 鞋)一双;能安民者赐之。

  三锡乐则,即定音、校音器具及钟磬乐器;使民和乐者赐之。

  四锡朱户,即朱漆大门;能感化民俗者赐之。

  五锡纳陛,即登殿时特凿的陛级;善纳贤良者赐之。

  六锡虎贲(bēn),即虎贲卫士三百人;能退恶者赐之。

  七锡弓矢,即红弓一张、箭百支,黑弓十张、箭千支;能征不义者赐之。

  八锡斧钺,即铡刀铜钺一副,有专事征伐、先斩后奏之权;能诛有罪者赐之。

  九锡秬鬯(chàng),即祭礼用的香酒,以稀见的黑黍和香草酿成;孝道备者赐之。

  以我对北魏所立的功勋而言,我认为自己绝对有资格享有九锡。于是我上奏皇帝说:“参军许周认为朝廷应该加臣九锡,臣厌恶他的话,已经予以斥责,并把他调走了。”

  我其实是在向皇帝作出暗示。

  可奏书呈上之后,元子攸却装糊涂,下诏说我主动拒绝九锡,忠心可嘉。

  元子攸不愿意让我迈过这一步。

  因为他知道,一旦我加了九锡,他的帝位就岌岌可危了。无论是西汉末年的王莽、东汉末年的曹操、曹魏末年的司马昭,还是南朝刘宋的开国皇帝刘裕、萧齐的开国皇帝萧道成、萧梁的开国皇帝萧衍,都曾经是加九锡的权臣。

  所以,在元子攸看来,九锡就是篡逆的代名词。

  最终我没有实现这个愿望。

  这是我一生中最大的遗憾之一。

  我以为自己有的是时间,大可以从长计议。

  可我没想到自己的生命这么快就走到了终点。

  八

  当我的人生走到永安三年(公元530年)的秋天,我开始感到寂寞。

  因为我已经没有对手。

  我已经成为北魏王朝独一无二的英雄。可我觉得这远远不够。

  一个人的生命如果再也没有可以仰望的梦想,再也没有值得追求的目标,那他就会变得颓废,变成一具行尸走肉。

  我不允许自己这样。

  所以我给自己设定了一个新的目标——从永安四年开始,我要大举南征,灭掉萧梁,统一宇内,成就不世之伟业。

  我要成为驰骋天下的英雄!

  为此,我必须让自己和手下的那些契胡武士随时葆有勇敢而强悍的精神,一刻也不能堕入安逸与享乐之中。我训练和保持军队战斗力的方法历来很简单,那就是——狩猎。不分四季寒暑地进行狩猎。

  只不过我的狩猎方式和别人有一点小小的不同。我不选择猎场。无论是高山湖泊还是森林沼泽,我随时随地一声令下,士兵们就要像在战场上那样即刻列阵,随后以整齐的步伐向前推进、包围猎物。不管前方是悬崖还是沼泽,任何人也不得躲避和后退。许多士兵为此丧命。有一次由于地形险峻,一只鹿从包围圈中脱逃,我当场斩杀了好几人。另一次,一个士兵逼近老虎的时候突然掉头逃跑。我对他说:“你怕死吗?”还没等他张嘴,我的长剑已经削下了他的脑袋。还有一次,我命令十几个士兵徒手生擒一只猛虎,并且不能让虎受伤。结果老虎被擒,毫发无损,可我的士兵却死了好几个。

  也许你们又会指责我残忍。

  你们会说我不珍惜士兵的生命,让他们作出无谓的牺牲。

  可能你们是对的。

  可我要说:那是你们那个时代的观念。我这个时代的价值观和你们不同。你们或许认为,士兵必须牺牲在战场上才有价值。可我认为你们只看到表面现象。一个士兵生命价值的体现,并不取决于他死前在做什么,而是取决于他以怎样的态度在做。以我的经验来看,很多战场上的士兵并非死于勇敢,而是死于怯懦。在战场上背部中箭而死的人要数倍于胸膛中箭而死的人。这说明什么?说明大多数士兵是死在他背对敌人、掉头而逃的那一刻。而我的士兵虽然倒在了狩猎场上,可只要他们在临死前战胜了自己的怯懦,最后以勇敢的姿态倒下,那他们就死得壮烈、死得其所、死得有价值!

  至于说他是死于敌人的刀下还是死于虎口,有什么根本的区别吗?!

  我认为没有。

  当然,不光是一千多年后的你们不理解我的做法,连我的士兵们私下里也颇有怨言。可我并不认为我错了。不这么做,就无法锻造出一支勇猛之师。

  可能是士兵们的怨言传到了我的好友元天穆耳中,所以他特意找了个机会,很委婉地劝我说:“大王勋业已盛,四方无事,这时应该修政养民,顺应时节来狩猎,何必不分寒暑地打猎驱驰,损害天地的和气呢?”

  我看着元天穆发出一阵大笑,然后卷起袖子,说:“胡太后是个女主,不能自行正道,所以我才拥立天子。这只是人臣的普通节操而已。还有葛荣这一伙人,本来就是流民,趁着时机起来作乱,好比奴隶逃走,擒获就算了。近来我屡屡蒙受朝廷厚恩,却未能统一海内,怎么能说是勋业?我听说朝廷那些士大夫的生活还是很放纵奢侈,所以今年秋天,我打算和兄台一起带领人马前往嵩高山围猎,命令朝臣们一同进入猎场搏虎。然后出鲁阳、历三荆,把那些蛮族全部俘虏,遣往北方六镇戍边。回军的时候,顺便扫平汾胡。明年,我计划选拔精锐骑兵,分别从长江和淮水进发,扫荡梁朝。萧衍如果投降,就封他为万户侯;如果不投降,就率领几千骑兵直取建康,将他绑送洛阳。然后我就能和兄台一道奉侍天子,巡狩四方,这才称得上是勋业!现在如果不经常打猎,士卒懈怠,战事一起,如何能用?!”

  元天穆看了我很久,最后对我会意地一笑。

  他看见了我的勃勃雄心。

  在这样一个慷慨激昂、指点江山的时刻,我们怎么可能想到,短短的一个月后,我们俩就要双双离开人世、含恨于九泉之下呢?!

  这年秋天,我的女儿要临产了。

  我很高兴。我即将拥有一个具有皇族血统的外孙。所以我特意赶往洛阳看望我女儿。

  我不知道,此时的朝廷已经集结起了一个阴谋集团,准备对我下手。为首的是皇帝元子攸,其次是城阳王元徽、侍中李彧、侍中杨侃、尚书右仆射元罗,还有一个居然是我的心腹——武卫将军奚毅。

  奚毅察觉出皇帝元子攸的想法后,就主动向他表忠心,说:“如果一定会发生事变,臣宁愿为陛下牺牲也不能事奉契胡。”皇帝小心翼翼地看了他很长时间,说了一句聪明话:“朕保证对天柱将军绝无二心,但是爱卿的忠诚朕也不会忘记。”

  我出发前,人在洛阳的尔朱世隆已经对皇帝的计划有所耳闻,便自己写了一封匿名信贴在自家门上,随后派人撕下来送到晋阳。信上写着:天子和杨侃设计要杀天柱。我看了一眼就把信撕烂了。当时我根本想不到元子攸有此胆量。我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说:“世隆这人也太胆小了!当今天下,有谁敢算计我?!”

  我太自信了。

  九月,我率领五千骑兵从晋阳出发。到达洛阳后,我见到皇帝时第一句话就说:“陛下,到处都在传言,说你要杀我!”

  伶牙俐齿的元子攸不假思索地说:“外面的人也纷传说你要造反,你说,我要相信他们吗?”

  我语塞。是啊,从我拥立他的那一刻起,天下人哪一个不知道我们俩貌合神离?!

  也许这一切都是揣测之辞。我想。

  随后的日子里,我断然打消了疑虑,出入皇宫的时候身边只带着几十个人,而且没有武器。本来那几天皇帝就决定下手了,可是考虑到元天穆还在并州,怕到时候遭他报复,所以下了一道诏书命元天穆回朝,准备把我们一起干掉。

  我来洛阳之前,就已经有占星师告诉我,说这一年有彗星出现,预示着帝国将除旧布新。到了洛阳后,我的心腹、行台郎中李显和也说:“天柱大将军到来,怎么没有加九锡呢?何必一定要大王自己开口呢?这天子也太不会见机行事了!”都督郭罗察更是说:“今年其实可以作禅文了,何止加九锡?!”参军褚光说:“人家都说并州城上有紫气,何必担心不应验在天柱将军身上呢?!”

  这些话每一句都说到了我的心坎上。

  我承认那一刻我真的有些飘飘然。

  而人在飘飘然的时候是看不到危险的。

  即便那危险近在咫尺。

  我这些心腹的阿谀之辞一字不漏地落进了皇帝的耳朵里。于是他们加紧了密谋。

  九月十五,元天穆到达洛阳。

  九月十八,他们决定在我陪元天穆入宫用膳的时候动手。杨侃带着十几个人早早就埋伏在明光殿的东侧。我和元天穆在明光殿中,饭吃到一半,忽然想起一件事务要处理,于是起身离去。那一刻杨侃等人刚刚从大殿东门潜入,等到他看见我们时,我和元天穆已经走到了中庭。

  他们的第一次行动就这样失败了。

  我想那肯定是上天在给我机会。

  它肯定希望看到我一统天下,实现它赋予我的使命。

  可是,我的极端自信导致我最终辜负了上苍。

  九月二十一日,我入宫稍稍转了一下,就前往我的小女婿陈留王家饮酒。结果喝得酩酊大醉,一连几天头晕目眩,都没有再入宫。

  那几天,尔朱世隆频频对我说,皇帝必定有阴谋,要先下手为强。可我却说:不急。

  一直找不到第二次机会,皇帝和他的刺杀行动组焦急万分。

  他们担心夜长梦多。

  城阳王元徽对皇帝说:“干脆说皇后分娩了,并且生了个太子,这样尔朱荣必定入朝。”

  元子攸说:“皇后怀孕才九个月,这样说行吗?”

  元徽说:“妇人早产是常事,他肯定不会怀疑。”

  于是他们的第二次行动就这么定了下来。

  这一次,上天终于不再眷顾我了。

  永安三年(公元530年)九月二十五日。洛阳的天空碧蓝如洗。

  温暖的阳光一如既往地走进我三十七岁的秋天,走进我生命中的最后一个早晨。

  我和元天穆刚刚用过早膳,正在悠然地弈棋。城阳王元徽就在这时候乘着一匹快马飞驰到我的府邸。我看见他脸上带着一种异乎寻常的兴高采烈的笑容。元徽一边大声喊着“皇后生太子了!”,一边摘过我头上的帽子手舞足蹈起来,以这种夸张的举动表示他的喜悦之情。还没等我回过神来,朝臣们便已接二连三地登门来向我贺喜。

  我很高兴。

  这个天潢贵胄的小外孙已经让我足足盼了九个月了。我迫不及待地想看看他的模样。

  不知道,他会不会长得像我?

  当我和元天穆一起进入明光殿的时候,皇帝元子攸正在东边的偏殿里朝西而坐。我看见他脸上挂着一个笑容。

  一个略带生硬的笑容。

  和元天穆一起落座之后,我看着皇帝,正想玩味一下这个生硬的笑容,十几个刀斧手就在这时候冲了进来。

  一瞬间我就顿悟了那个笑容的意味。

  我下意识地一跃而起。第一时间冲向了皇帝。我知道,此刻的明光殿周围绝对不止这十几个伏兵。所以我不能和他们硬拼,必须先劫持天子——这个在我眼中弱不禁风的年轻的天子。

  我冲到元子攸的面前。就在我向他伸出手去的一刹那间,我看见他脸上杀机暴涨。

  原来看上去那么弱的人也有这么强的杀机。

  我平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体会到了这一点。然后一把千牛刀就刺进了我的胸膛。千牛刀插得很深。借着我前倾的冲力,它插入得只剩下刀柄。

  我凝视着刀柄。我不知道我凝视了多久——是一瞬,还是一百年?!

  那些刀斧手应该早就冲过来的。我看见他们用最快的速度向我冲来,可刀剑落在我身上仿佛又是很久之后的事情。

  因为中间几乎相隔了我的整整一生。

  时光凝固了。只剩下我的一生在飘。

  天地在摇晃。我的一生在眼前飘。

  可我拼命抓也抓不住它。

  皇帝忽然消失了。接着我看见了黑暗。这一生中,我见过无数人的死亡,可我第一次看见了自己的黑暗。

  什么声音响了起来。

  荣,你听……

  我在听。

  那是一个古老的传说……

  你说什么,父亲?

  听到这个声音的人……

  是你在跟我说话吗,父亲?

  荣,你要努力,你一生都要为之努力……

  我的确已经努力了,父亲。

  可不知道为什么,我最终没有成为驰骋天下的英雄。

  我让你失望了吗?父亲。我辜负了契胡族人的那个古老传说了吗?

  没有人回答我……

  我终于知道——我已经死了。

  元天穆也死了。

  我十四岁的长子尔朱菩提也死了。

  那天跟我一起入朝的三十几个人也全都死了。

  永安三年(公元530年)九月二十五日早晨,洛阳城一片沸腾。据说上至天子、下至百姓,所有人都欢呼雀跃、拍手称快。

  据说元子攸那天一直在笑。似乎要把他三年来所郁积未发的笑容在一天之中全部释放。

  可他的笑容并没有维持多久。

  我死后,我的堂弟尔朱世隆和我的侄子尔朱兆就发誓为我报仇。同年十月三十日,他们拥立太原太守、长广王元晔为帝。十二月初三,尔朱氏的军队攻克洛阳,生擒元子攸。十二月二十三,元子攸被缢死在晋阳。和我相差不足三月。

  两年后高欢就崛起了。他铲平了整个尔朱家族,自立为大丞相、太师、天柱大将军,彻底取代了我在北魏帝国的地位。

  问天下谁是英雄?!

  答案也许并不是不言自明的。上天给了我宏大的梦想,可它没有给我足够的时间。不过,难道一定要以成败论英雄吗?难道英雄不可以是一种生命的姿态,而非得是某种实质性的结果吗?无论如何,我还是要说:我一直在努力。从许多年前我父亲带我去见识“天池”的那个遥远的下午之后,我就一刻也没有放弃努力……

  如果你一定要问我,谁才是天下真正的英雄,那我只能说——天晓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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